次日拂晓。
天色未明,洞庭湖方向吹来的晨风还带着湿寒,长沙城北、东两个方向的清军炮兵阵地上,突然爆发出连串炽烈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怒吼!
“轰!轰轰轰——!!”
数十门红夷大炮、上百门各类大将军佛郎机炮次第开火。
沉重的实心铁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向长沙北门瓮城及其两侧延伸的城墙!
刹那间,地动山摇,砖石碎裂的巨响、城墙震颤的闷响、守军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第一轮齐射,就有数枚炮弹精准命中北门城楼附近,木石结构的城楼一角被直接掀飞,瓦砾木屑如雨般落下。
城墙垛口被砸出巨大的缺口,躲在后面的明军士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肉泥。
烟尘与硝烟滚滚而起,笼罩了整段城墙。
“炮击!鞑子开炮了!快躲好!”
军官们嘶声力竭地呼喊,但声音在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守军们蜷缩在残存的垛口后、马面墙下,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一阵阵剧烈震颤,面无人色。
许多人甚至被这从未经历过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炮火覆盖吓得失禁、崩溃大哭。
“咔嚓——轰隆!!”
北门左侧一段年久失修的城墙,在连续承受了三枚重炮轰击后。
外层的包砖大片剥落、碎裂,露出里面夯土的芯体,甚至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纵向裂缝。
一座箭楼被直接命中上层,木石结构瞬间解体,连同里面的守军和器械化作漫天碎片落下。
硝烟、尘土和血腥味混合成刺鼻的帷幕,笼罩了整个城头。
城墙在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崩塌。
守军蜷缩在残存的垛口后,被这从未经历过的、仿佛天罚般的炮火压制得抬不起头。
许多人耳鼻流血,被巨响震得短暂失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守军的远程反击能力被极大削弱,城头工事破损严重。
午后,炮火开始向城内延伸,阻隔增援通道。
与此同时,清军阵中响起了沉重而整齐的号子与车轮滚动声。
在无数楯车、厚重大盾的层层掩护下,清军的攻城工兵和辅兵。
推出了高达数丈、底部带轮、需要数十人推动的巨型云梯车,以及可分段折叠、前端包铁的厚重壕桥车。
这些庞然大物如同移动的堡垒,在步兵的簇拥下,开始缓缓向护城河逼近。
他们的目标明确,在炮火制造的城墙缺口或相对完好的城墙段,架桥越壕,搭梯登城!
更令人心悸的是,几座更为庞大的攻城塔也在远处开始组装,那是可以居高临下压制城头、直接搭板让士兵冲上城墙的终极攻城器械。
城头的何腾蛟,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终于看清了城外的景象。
那不再是散乱的游骑或试探的步兵,而是一整套冷酷、高效、志在必得的攻城体系在全面启动!
火炮摧墙,器械越壕,步兵如潮。
这才是孔有德敢于强攻长沙的底气!
此刻已无退路。
何腾蛟猛地拔出剑,声音奋力压过战场杂音,在残破的北门城楼处嘶吼:
“将士们!虏贼依仗者,火炮与巨械耳!火炮已歇,此刻正是杀敌之时!
瞄准那些推车的贼子!火箭,射它的轱辘和木架!
滚木礌石,给本督砸那些搭桥的!绝不能让鞑子把桥架过来,把梯子靠上来!
本督在此,与城墙共存亡!陛下必不负我等忠勇!”
他的呼喊,加上“督师亲临最危处”的景象,如同强心剂,让附近几乎瘫软的守军勉强振作起来。
军官们趁机厉声催促:“快!放箭!点火油!”
稀稀落落的箭矢和火箭开始射向逼近的攻城器械。
几支火箭侥幸命中了一架云梯车的木质部分,引起小范围燃烧,但很快被清军工兵扑灭。
更多的箭矢和早期火铳射出的弹丸,则被厚重的楯车和护板挡住。
清军的反击迅猛而精准。
掩护的步兵中,那些身披重甲、手持硬弓的满洲马甲和白甲兵,在盾阵后从容张弓,锐利的破甲箭带着尖啸抛射上城头,不断有露头射击的明军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砰!砰!”
部署在清军阵后高处的轻型佛郎机炮也开始发言,霰弹如雨泼洒向城垛,压制任何试图集结的守军。
第一架壕桥车在付出数十名辅兵伤亡的代价后,终于冒险推至一段被炮火削平了外侧的护城河边。
沉重的桥板在绞盘作用下缓缓向前倒下——“轰!”搭上了对岸。
虽然不甚稳固,但一条通道已然打开!
“杀!!!”蓄势已久的清军重甲步卒发出震天怒吼,一手持盾,一手持刀斧重兵,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和零星箭矢,开始沿着这狭窄的通道,向城墙缺口处发起了决死冲锋!
更后方,更多的云梯车正在寻找架设位置。
真正的血肉磨盘,在护城河两岸、在城墙的缺口处,轰然开启。
“堵住!把他们压下去!”
何腾蛟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本人被亲兵死死按在相对安全的残破城楼后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数十步外那狭窄缺口的惨烈拉锯。
明军的“游兵”和附近垛口的守军拼死向缺口处投掷一切能用的东西——
石块、滚木、甚至拆下来的门板,弓箭手不顾流矢,探身向下急射。
缺口处瞬间变成了绞肉机。
第一批冲上来的清军重步兵固然凶悍,但在狭窄地形和来自三面的打击下,很快被淹没。
但后续的清军仿佛无穷无尽,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上涌。
他们用长矛和刀斧向上捅刺,与探身下击的明军展开血腥的短兵相接。
不时有双方士卒抱在一起,从数丈高的缺口边缘滚落,坠入下方的护城河或坚硬地面。
与此同时,另外几处相对完好的城墙段,清军的云梯车也成功靠了上来。
顶端包铁的巨大梯身重重砸在垛口上,倒钩死死咬住城砖。
身披双甲、口衔利刃的清军锐卒,开始悍不畏死地攀梯而上。
“推倒它!快用叉竿!”
守城军官目眦欲裂。
明军士兵合力用长长的叉竿顶住云梯上部,奋力向外推。
下方清军则拼命稳住梯脚,并用弓箭向上攒射,压制推梯的守军。
不时有明军士兵中箭倒下,又有人补上。
几架云梯在剧烈的摇晃中被成功推离城墙,带着一串凄厉的惨叫轰然向后倒去,砸翻一片清军。
但仍有云梯上的清军成功跃上城头,与守军展开白刃战,瞬间在局部打开突破口,引发更激烈的混战。
何腾蛟看到一处垛口被突破,数名清军甲士挥刀砍翻周围的明军,试图扩大战果。
他血冲顶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亲兵,夺过旁边一名吓得呆住的旗手手中那面残破的“何”字督师旗,用力挥舞,嘶声大喊:
“杀贼!赏银百两!后退者斩!本督与你们同在!”
他身旁的亲兵队见主帅如此,也怒吼着挺矛挥刀,向那个突破口扑了过去。
督师旗的出现和亲兵队的反冲击,暂时稳定了那处小缺口。
但何腾蛟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他看到了差距——清军的甲胄更精良,兵械更锐利,尤其是那股一往无前、前赴后继的凶狠劲头,是自己麾下这些多半是卫所兵、新募壮丁的守军远远不及的。
守军全凭城墙地利和求生本能,以及他“督师”身份带来的最后一点纪律约束在苦撑。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日影西斜。
城上城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砖石,汇入护城河,将一段段河水染成暗红。
清军的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无止歇。
守军的滚木礌石、箭矢火油几乎消耗殆尽,连金汁都因为连续熬煮而供应不及。
士卒疲惫欲死,许多人手臂都因反复拉弓或投掷而抬不起来。
夕阳如血,将战场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
或许是清军士卒也需要休整,或许是孔有德觉得第一天已足够消耗守军,试探出防御弱点。
在一声悠长的金钲鸣响后,如潮的清军终于缓缓退去,留下了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城墙,依然在明军手中。
但任谁都能看出,它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多处垛口坍塌,缺口扩大,几段城墙甚至出现了轻微的倾斜。
守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到了极点,许多人瘫倒在血泊和尸堆中,连手指都不愿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