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红头文件的复印件被林夏摁在桌面上，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
文件抬头赫然写着《关于建设“和谐劳资关系展览馆”的立项批复》，选址就在“沉默者之家”烂尾楼的东侧空地。
按照规划，这座光鲜亮丽的展馆将作为该片区的文化地标，用宏大的叙事、抽象的雕塑来歌颂“奋斗者群像”，至于那些被裁员、被优化的具体痛楚，将被彻底格式化，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们想搞个巨大的那种……样板间。”阿哲把一本印着概念图的宣传册扔在旁边，语气里全是嘲讽，“看看这上面的人，全都模糊了面部特征，统一穿着灰蓝色的工装，笑得跟复制粘贴似的。这是把我们当成了不需要名字的背景板。”
林夏盯着那张只有轮廓没有五官的“奋斗者”概念图，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
“既然他们想把我们变成历史的尘埃，那我们就把自己变成历史的钉子。”林夏抬起头，目光扫过会议桌旁的所有人，“通知下去，启动‘活体档案计划’。他们建博物馆展示假人，我们就在隔壁展示活人。”
三天后，“沉默者之家”那几栋刚刚通了水电、还裸露着部分水泥墙面的建筑里，迎来了首批十户住户。
这不仅仅是搬家，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入侵。
阿哲的动作最快。
他收购了官方宣传册上那些模糊的头像，直接搞了个“真人标签行动”。
那天下午，路过的行人惊讶地发现，这片烂尾楼的生活区里，每家每户的门窗上都挂出了一块亚克力铭牌。
那材质和写字楼前台的高档标识一模一样，透着股精英范儿，但上面的内容却令人触目惊心。
302室的防盗门上，贴着一张放大了的工牌照片，旁边用黑体字刻着：【张涛 · 前知名电商平台p8级产品专家 · 2023年因“组织架构调整”离职 · 现居于此】。
没过多久，这张照片就被发到了同城热搜上。
评论区瞬间炸了锅：“这不就是我前司那个大佬吗？”、“原来p8也会被住进烂尾楼？”。
这种强烈的反差感，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要刺眼。
这招“实名制打脸”刚见效，麻烦就上门了。
两辆执法车停在了楼下，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拿着夹子，指着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住户，理由是“非法聚集”和“擅自改变房屋用途”。
“我就知道会来这一手。”顾沉舟从楼道阴影里走出来，手里那个标志性的黑色公文包仿佛装着千军万马。
他没跟对方吵，而是慢条斯理地递过去一叠证照。
“各位误会了。”顾沉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里是正规注册的‘城市民宿’集群。这是营业执照，这是消防验收合格证，这是卫生许可证。”
领头的执法人员愣了一下，翻开执照，在经营范围那一栏卡住了。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住宿服务；职场变迁口述体验；企业文化咨询】。
“口述体验？”对方皱眉。
“是的，一种新型的沉浸式旅游项目。”顾沉舟指了指正在阳台上喝茶的张涛，“客人来这里住，听前互联网高管讲讲大厂风云，顺便体验一下失业后的心路历程。每一笔收入我们都按时申报纳税，这首月的营业额，我们已经全额捐给了失业援助基金。怎么，合法经营、依法纳税也违规吗？”
对方拿着那叠无懈可击的文件，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悻悻收队。
合法的壳子保住了，里子的血肉还得填进去。
李曼搞了一场“家庭记忆交接仪式”。
那个周末，烂尾楼的空地上没有悲情音乐，只有泥刀刮过墙面的沙沙声。
十几个孩子，在父母的协助下，把那些代表着过去荣光的物件——写满会议纪要的笔记本、被揉皱的离职通知书、甚至是以前加班时用过的颈椎按摩仪，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透明的亚克力胶囊里。
一个刚上大学的男孩，手里拿着父亲当年的项目获奖证书，把它填进了新居玄关的一处凹槽，然后用水泥封平。
“爸，”男孩拍了拍还没干透的水泥，“你没走完的路，我现在站在这儿看着。”
这一幕被陈导的镜头完整记录下来。
之后的整整一个月，陈导哪里也没去，就在这栋楼里架起了机位。
她不拍激烈的争吵，也不拍悲惨的哭泣，只拍日子是怎么一天天过的。
清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提着水壶浇花，水流洒在花瓣上，也洒在花坛边那块刻着“35岁死亡线”的砖头上；中午，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走廊，习惯性地伸手拍了拍墙上刻着的爷爷的名字，像是在跟老朋友击掌。
这些画面被剪成了一部无声长镜头影片，送到了国际建筑双年展的评委面前。
面对评委关于“建筑功能”的提问，视频连线里的陈导回答得很干脆：“它不再只是纪念馆，也不是什么烂尾楼。这是有人醒来、吃饭、说话、睡觉的地方。历史不是挂在墙上的展品，它是地板下的地暖，你看不见，但它热得烫脚。”
展厅里掌声雷动的那一刻，远在几千公里外的林夏正站在顶楼的天台上，看着脚下这片亮着灯火的“活体档案”。
那些灯光不再是孤独的鬼火，而是连成了一片真实的万家灯火。
官方那个所谓的“和谐展馆”工地就在隔壁，黑漆漆的一片，被这边的烟火气衬托得像个死气沉沉的巨大坟墓。
系统提示音在这时清脆地响了一声，林夏收回视线，看向虚空中的面板。
【提示：检测到“活体档案”已形成强文化壁垒，官方展馆方案已被舆论定性为“伪史”。】
【提示：区域影响力等级提升。】
然而，就在这两行绿色的提示下方，一行刺眼的红色警告突然闪烁着弹了出来。
林夏在系统提示中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