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谷的日子,如同山间溪流,一旦回归原有河道,便立刻恢复了它那不疾不徐、清澈见底的节奏。
晨雾、鸟鸣、药香、竹影,一切似乎都与陆云霁离开前一模一样。
但又有些东西,悄然不同了。
最大的变化,自然是唐小柒的正式入驻。
这位唐门小话痨,在经历了潭州风波和长途跋涉后,似乎将无忧谷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迅速且无缝地融入了谷中的生活节奏。
苏南雪为她收拾出了一间闲置的竹屋,就在陆云霁和阮喃喃的屋子中间,美其名曰“居中策应,便于照顾”。
于是,每天清晨,唤醒陆云霁的不再只是鸟鸣和晨钟,往往还夹杂着唐小柒元气十足的打招呼声,以及她和阮喃喃在溪边洗漱时的叽喳声。
虽然有些打破了他喜欢的绝对宁静,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习惯了?
甚至偶尔有一天早上特别安静,他反而会下意识地疑惑一下。
唐小柒很快展现出了她“社交恐怖分子”(此处为褒义)的天赋。
她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就和谷中所有的活物(包括但不限于圆宝熊猫、灰影毛驴、苏南雪养的药圃守护犬“大黄”、以及偶尔来偷食的松鼠和山雀)建立了“深厚友谊”。
她会用零食贿赂圆宝和大黄,会用唐门独特的手法给灰影梳理毛发(虽然灰影似乎不太领情,总是试图躲开),还会对着树上的松鼠讲她路上听来的故事,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对此,陆云霁通常是眼不见为净,要么在院子里练剑时自动屏蔽这些“噪音”,要么就躲进书房。
苏南雪则是含笑看着,偶尔提醒唐小柒不要喂圆宝太多甜食。
阮喃喃则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每天都跟在唐小柒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谷里充满了她们俩的笑声。
其次的变化,是陆云霁自身生活的细微调整。
他依旧保持着严格的作息和修炼。
只是,他的“自在”真意,在经历潭州历练后,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运转起来更加圆融通透,对谷中一草一木、一风一云的感知也愈发细腻。
他甚至能“听”到更远处山泉的叮咚,能“看”到竹叶在阳光下光合作用的微弱光芒。
这种提升带来的直接好处是,他的厨艺似乎也更上一层楼,火候掌控得越发精准,连苏南雪都夸他炖的汤“灵气十足”。
坏处是……他对于外界“干扰”的耐受阈值,似乎也微妙地提高了那么一点点。
比如现在,他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古阵法图,需要绝对的专注。
窗外,唐小柒和阮喃喃似乎在研究一种新的“暗器手法”——
用竹筒和牛皮筋制作“竹哨箭”,失败时发出的“噗噗”声和成功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若是以前,陆云霁恐怕早就眉头紧锁,心生烦躁,甚至可能会出去“提醒”她们安静。
但此刻,他只是笔尖微微一顿,随即《逍遥游心篇》心法自然流转,将那嘈杂声稍稍隔绝,心神便又重新沉入了精妙的阵图线条之中。
那声音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不再能轻易搅乱他的心境。
当然,耐受阈值提高,不代表没有烦恼。
新的烦恼,来自唐小柒那旺盛的好奇心和……行动力。
自从回谷那天答应了教她下棋,这件事就成了唐小柒每日的“必修课”兼“头等大事”。
每天下午,陆云霁雷打不动的读书或静修时间,总会被她准时“打扰”。
“陆师兄!今天可以学下棋了吗?”
她总是先探个脑袋在书房门口,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捧着那副从潭州带回来的、质地普通的木质棋盘和棋子。
陆云霁一开始是有些后悔的。
教人下棋,尤其是教唐小柒这种耐心有限、思维跳脱的初学者,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需要讲解规则,需要示范,需要应对她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这个马要走日字?不能走直线吗?”“这个‘气’是什么?能吃吗?”),
还需要在她屡屡犯错、甚至试图用暗器手法移动棋子时及时制止……
整个过程,对不善言辞、更不擅长教导的陆云霁来说,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往往只能用最简短的词语解释,然后用实战(被单方面屠杀)来让唐小柒体会规则。
常常一局棋下来,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额头却隐隐见汗——不是累的,是憋的。
但唐小柒却乐此不疲。
她似乎将下棋当成了一种新的“暗器研究”或“机关破解”,虽然屡战屡败,却总能从失败中找到新的“乐趣”和“问题”。
而且,她似乎也摸到了一点陆云霁的脾气,在他明显开始散发“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时,会适时地收起棋盘,塞给他一块点心,然后溜之大吉,留下陆云霁对着棋盘和点心独自凌乱。
渐渐地,陆云霁发现,这种“教学”时间,虽然依旧让他感到消耗,但似乎……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难以忍受了。
唐小柒虽然问题多,但学得认真(在她自己的理解范围内),而且每次带来的点心味道都不错(她似乎摸清了他的口味偏好,咸口的居多)。
甚至,看着她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然后走出一着显而易见的臭棋时,他心中偶尔会划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习惯成自然”?
或者,是他的“自在”真意,已经将唐小柒这个“变量”也纳入了可接受的“自然”范畴?
除了下棋,唐小柒还“开发”了新的“骚扰”陆云霁的方式——请教轻功。
“陆师兄,你的《御风游》好厉害!能不能教我两招?不用多,就教我怎么上树更轻松就行!我想摘后山那棵老栗子树顶上的栗子!”
她眨着大眼睛,理由充分。
陆云霁本想拒绝,但想到她之前爬树摘果差点摔下来的笨拙样子(被阮喃喃当笑话讲给他听过),又看了看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头。
于是,偶尔在清晨或傍晚,山谷空地上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白衣胜雪的陆云霁,如同谪仙般轻盈地演示着《御风游》的基础步法,身姿飘逸,不染尘埃。
而穿着鲜艳唐门服饰的唐小柒,则像只努力模仿仙鹤的笨拙小麻雀,在一旁蹦蹦跳跳,时而脚下一滑,时而气息不稳,累得小脸通红,却依旧兴致勃勃。
阮喃喃有时会在一旁围观,拍手叫好(主要是为陆云霁),圆宝和大黄也会蹲在旁边,歪着脑袋,似乎很好奇这两只两脚兽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苏南雪则会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益气补身的药膳,站在廊下,看着这难得热闹又充满生机的场景,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对于陆云霁而言,教轻功比教下棋稍微好一点,至少不需要说太多话,大多时候只需要用动作示范,或者在她明显出错时,用一缕指风纠正她的重心。
但被唐小柒和阮喃喃(以及两只动物)围观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微的不自在,只能尽量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功法本身。
日子就在这种看似琐碎、充满微小“烦恼”却又奇异地和谐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陆云霁的修为在稳步提升,距离那元婴的门槛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并不着急,只是顺其自然地积累、感悟。
他读完了从潭州带回的那套《南华真经》注疏,对自身“自在”真意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唐小柒的棋艺依旧惨不忍睹,但爬树摘果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至少不会再笨手笨脚地掉下来。
她还跟苏南雪学了些基础的草药辨识和药膳制作,虽然第一次尝试时差点把厨房点着,但那份热情倒是让苏南雪哭笑不得。
阮喃喃则快乐得像只小鸟,有唐小柒这个见多识广(在她看来)的姐姐陪伴,她胆子似乎都大了些许,不再整天缩在屋子里,而是敢跟着唐小柒去稍微远一点的山林边探险(当然,被苏南雪严格限定了范围)。
灰影和圆宝(熊猫)也渐渐熟悉起来,虽然依旧保持着安全距离,但至少不会一见面就互相惊吓了。
灰影似乎爱上了谷中鲜嫩的青草和清澈的溪水,体型都圆润了一圈。
一切似乎都很好。
宁静中有热闹,规矩中有变通。
陆云霁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就是他理想中“自在”的某种形态。
直到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打破了谷中持续的晴朗。
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陆云霁原本在廊下看书,见状便起身准备回屋。
就在这时,他看到唐小柒抱着一堆刚摘的、还带着雨水的野菌,从后山方向冒雨跑了回来,浑身湿透,像只狼狈的落汤鸡,脸上却还带着兴奋的笑容,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菌子:
“陆师兄!你看我找到了好多‘鸡枞菌’!四师姐说这个炖汤可鲜了!”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流淌,那笑容在雨幕中却显得格外明亮。
陆云霁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雨淋得透湿、却还在为找到了美味食材而开心的少女,心中那一片平静的“自在”湖泊,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一种陌生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做出了一个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他沉默地转身,走回屋内,片刻后,拿了一件自己干净的、月白色的外衫,走回廊下,递给了还在滴水的唐小柒。
“……换上。”他的声音比雨声还要轻,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捧湿漉漉的菌子上,又补了一句,“菌子,给我。”
唐小柒愣住了,看看递到面前的、质地柔软、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男子外衫,又看看陆云霁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清冷的脸,一时间竟忘了接。
陆云霁见她不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直接将外衫塞进她怀里,然后不由分说地拿走了她手中的菌子,转身走向厨房,丢下一句:
“去换。”
唐小柒抱着还带着体温的外衫,站在廊下,任由雨水溅湿裙摆,看着陆云霁消失在厨房门口的背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越来越大,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知道啦!谢谢陆师兄!”她清脆地应了一声,抱着衣服,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跳着跑向自己的竹屋。
廊檐下,只剩哗啦啦的雨声。
厨房里,陆云霁将那些鸡枞菌小心地放在竹篮里沥水,动作熟练。
只是他的耳根,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地、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粉色。
他的“自在”真意,在这一刻,似乎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名为“关心他人”的挑战。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自在”。
或许,真正的自在,本就该是随心而动,无论是远离,还是……靠近。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但谷中的气息,却仿佛因为这小小的插曲,而变得更加温暖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