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滞之门扩张到五米宽时,林源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他转身,对着通讯器吼:“所有单位!撤离菜园!撤到三公里外!现在!”
第二件,他抓住璃虹的手腕,把她往后拉。璃虹没反抗,但眼睛还盯着门里那只几何眼睛。她的呼吸很浅,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小,像怕惊动什么。
第三件,他从腰带上扯下一枚信号弹——矮人族给的,说是紧急情况用。他拉开保险,没往天上打,直接扔进了门里。
信号弹飞进门内的灰白漩涡,炸开。不是爆炸,是燃烧。白炽的光在灰白色里撕开一个洞,光里能看到……结构。不是门的结构,是门后面那个东西的结构:无数层叠加的几何面,每一层都在缓慢自转,层与层之间用细得像蛛丝的线连接。
光持续了两秒,熄灭。
门里的眼睛眨了眨——如果那算眨眼的话。几何结构重组了一次,从多边形变成圆形,又变回来。
然后门停止扩张。
“它在解析。”艾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林源回头,看见观测者正蹲在地上,第三只眼紧贴地面,光芒渗进泥土里。“解析信号弹的能量性质,解析我们的科技水平,解析这个世界的物理常数……它在搜集数据。”
“为了什么?”璃虹问。她终于把视线从门上移开,但手还握着武器。
“为了调整。”艾尔站起来,第三只眼的光芒收回,“静滞之门是‘灾厄’伸向这个叙事层的接口。每个世界的规则都不一样,它需要校准,才能最有效地……工作。”
他走过来,停在林源身边,看着门。
“我们破坏力场,等于给了它一个强信号。它现在知道这里有抵抗,有变量。所以它打开了更大的门,派来了更高级的……工具。”
门里的眼睛又眨了眨。这次,门框边缘的暗红色光开始脉动,像心跳。
“它要出来了?”林源问。
“不。”艾尔摇头,“它在等。等门完全稳定,等校准完成。那时候出来的东西,会比刚才的‘静滞使者’难对付一百倍。”
林源盯着门。脉动的红光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艾尔的第三只眼扫过门框,光芒在门框表面游走,像在读取什么。
“校准进度……百分之十七。按这个速度,完全稳定需要……”他停顿,“四十三分钟。”
林源转身,对着通讯器:“船坞!‘叙事坚垒’号!报告状态!”
通讯器里传来电流杂音,然后是一个矮人工程师的声音,喘着粗气:“主引擎……刚刚上线!逻辑核心同步率百分之六十二!生命护盾还没完全覆盖船尾!林先生,这船现在飞起来就是找死——”
“不管。”林源打断他,“我要它现在就能飞。离开船坞,到绿绒星同步轨道待命。需要多久?”
通讯器那边沉默了三秒。能听见背景音里疯狂的喊叫和金属碰撞声。
“……十五分钟。但护盾最多覆盖船体百分之四十!而且逻辑核心不稳定,可能会在跃迁时——”
“十五分钟。”林源说,“超出一秒,我就自己去坟场。”
他关掉通讯器,看向璃虹和艾尔。
“收拾东西。我们回家拿点行李。”
“行李?”璃虹皱眉。
林源指向菜园,指向那些开始恢复颜色的番茄和莴苣。
“土。”他说,“种子。还有老榕树下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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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分钟后,“叙事坚垒”号脱离绿绒星轨道。
船的状况比林源预想的更糟。从外部看,它像一头被胡乱拼凑的怪兽:精灵族的生物护甲只覆盖了前半段,后半段裸露着矮人族的铆接钢板和机械族的管线。护盾发生器在船体两侧凸起,像肿瘤,表面不时迸发出不稳定的电弧。
内部也好不到哪去。主走廊的照明一半亮一半灭,灭的那部分靠着应急灯,灯光惨白。空气循环系统有杂音,像老人喘不过气。最糟糕的是重力模拟——时有时无。林源从舰桥走向生活区的路上,重力突然消失了两秒,他飘起来,头撞到天花板,然后重力恢复,他摔回地板。
他爬起来,揉着后脑勺,继续走。
生活区里,璃虹正在打包。不是用行李箱,是用一种可折叠的收纳袋。她把从菜园挖的土装进密封罐,把番茄和莴苣种子分装进小玻璃瓶,还有那块老榕树下的石头——拳头大小,表面光滑,是当年重建时从废墟里捡的,一直放在树下当凳子。
“带这些干什么?”艾尔站在门口问。他已经换上了观测者的标准制服——紧身的深灰色,材质反光,第三只眼在昏暗的走廊里像盏小灯。
“锚点。”林源说,接过璃虹递来的一个罐子,拧紧盖子,“坟场里规则混乱,我们需要一些……绝对真实的东西。这些土里埋过种子,这些种子发过芽,这块石头被人坐过。它们有历史,有故事。在叙事层上,它们是稳固的。”
艾尔想了想,点头:“有道理。但不够。坟场的混乱程度,可能会把这些东西的故事性也剥离。”
“所以需要更多的锚点。”林源看向璃虹,“还有呢?”
璃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不是贵重物品,是一堆零碎:半截用秃的铅笔,一块绣了名字的手帕(针脚很丑),几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孩子们学写的字,歪歪扭扭。
“这些呢?”她问。
林源拿起那半截铅笔。铅笔很短,握过的地方有凹痕。
“谁的?”
“小远的。他第一次学写字时用的。后来笔尖断了,他舍不得扔。”
林源把铅笔放回盒子:“带上。”
艾尔看着这一幕,第三只眼的光芒柔和了一些。他没说话,转身走了。几分钟后回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多面体水晶,之前在观测站用的那个。
“这也是锚点。”他说,“播种者文明最后的数据压缩体。里面封存着至少十七个文明的完整历史,数百万个生命个体的记忆。论故事性,比你们的土和石头强得多。”
他把水晶递给林源。林源接过,感觉水晶在微微发热,像有生命。
“怎么用?”
“需要的时候,它会知道。”艾尔说,“观测者的技术……有些是设计成这样的。我们不知道原理,只知道有效。”
舰桥传来通讯请求。林源接通,是江若雪——她的意识通过网络连接进来,声音直接在舰桥响起。
“轨道稳定。‘静滞之门’的校准进度已达百分之四十一。绿绒星地表开始出现次级力场,范围在扩大。建议立即启航。”
“航路计算好了?”林源问。
“计算好了。但有一个问题。”江若雪的声音平稳,但语速快了一拍,“坟场外围的规则乱流,比艾尔提供的旧数据混乱三个数量级。我的模型显示,‘叙事坚垒’号有百分之三十七的概率在穿越过程中结构解体。如果算上逻辑核心不稳定和护盾覆盖率不足,概率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二。”
林源看向艾尔。观测者闭着第三只眼,在默默计算。
“你的建议?”林源问江若雪。
“等。”江若雪说,“等船完全修好,等护盾全覆盖,等逻辑核心稳定。那样成功率可以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一。”
“等多久?”
“至少七十二小时。”
林源看向舷窗。窗外,绿绒星在缓慢旋转。他能看见那片大陆,那片街区,那个小菜园。菜园上空,静滞之门的暗红色光在太空中都隐约可见。
“我们没有七十二小时。”他说,“艾尔,你有什么办法?”
观测者睁开第三只眼。
“有一个……取巧的办法。”他说,“静滞之门在校准过程中,会释放大量高维能量涟漪。这些涟漪会扰动时空结构,如果我们能捕捉到一股足够强的涟漪,让船‘搭顺风车’……可以瞬间跨越常规航行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距离。”
“风险?”璃虹问。
“更大。”艾尔坦白,“涟漪的轨迹无法完全预测。我们可能被带到坟场,也可能被带到宇宙边缘,或者直接扔进黑洞。而且,涟漪本身带有‘灾厄’的叙事污染,船体接触时间过长,可能会被感染。”
林源沉默了三秒。
“江若雪,计算一下。如果我们现在启航,主动接近静滞之门,捕捉能量涟漪,然后跃迁。成功率多少?”
几秒钟的安静。只能听见舰桥设备运转的嗡嗡声。
“……百分之十九。”江若雪说,“但如果成功,我们可以在三分钟内抵达坟场外围。”
“百分之十九。”林源重复这个数字。他看向璃虹,璃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向艾尔,艾尔的第三只眼也看着他。
“准备启航。”林源说,“目标,静滞之门。我们要搭个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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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坚垒”号调转船头时,绿绒星控制中心传来十几个通讯请求。林源一个都没接。他坐在舰长席上,手指按在跃迁控制杆上,眼睛盯着主屏幕。
屏幕中央,静滞之门已经扩张到近千米宽。门框的暗红色光脉动得越来越快,像加速的心跳。门内的灰白漩涡旋转速度也在提升,那只几何眼睛时隐时现,每次出现,结构都比上次更复杂。
船在加速。引擎全功率输出,船体震动得像要散架。护盾发生器过载的警报响了三次,林源三次按掉。
距离拉近到一千公里时,艾尔喊:“检测到高维涟漪!强度在上升!准备捕捉!”
林源推动控制杆。船头伸出三个机械臂——临时加装的,看起来摇摇欲坠。机械臂前端张开,像捕网。
“距离五百公里!涟漪强度突破临界值!”
屏幕突然被白光淹没。不是爆炸的白光,是某种更纯粹、更刺眼的光,像所有颜色混在一起再提纯到极限。林源下意识闭眼,但光穿透眼皮,在视网膜上烧出残影。
船体剧烈震荡。不是左右摇晃,是前后拉伸——像有两只无形的手在拉船头和船尾,要把船拉成面条。金属扭曲的尖啸从船体深处传来,接着是管道爆裂的声音。重力模拟彻底失效,所有人都飘了起来。
林源抓住控制台边缘,手指抠进面板缝隙里。他睁开眼,透过指缝看屏幕。屏幕上的图像已经扭曲成抽象画,但他能辨认出:船被一股发光的“河流”裹住了。河流由无数流动的几何符号构成,每个符号都在变化,在重组,在诞生和湮灭。
这就是高维能量涟漪。
“逻辑核心过载!”机械族工程师的声音从通讯器里炸出来,“同步率跌到百分之三十!还在跌!”
“护盾瓦解!”精灵祭司喊,“生命能量被污染!我们正在失去对护盾的控制!”
林源咬牙。他伸出左手——那只焦黑的手,按在控制台的一个备用接口上。接口的金属边缘刺破皮肤,血渗出来,但下一秒就被蒸发。他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东西顺着接口涌进身体,不是能量,是信息,是混乱的、自相矛盾的规则碎片。
他想抽手,但手被吸住了。更多的碎片涌进来,冲击他的意识。他看见颜色在变成声音,声音在变成触感,触感在变成气味。他看见时间倒流又前进,看见空间折叠又展开。他看见自己站在绿绒星的菜园里,同时看见自己坐在舰长席上,同时看见自己还没出生,同时看见自己已经死了。
“林源!”璃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林源猛地吸气。他低头看左手,接口处已经烧焦了,皮肤和金属熔在一起。但他把手拽了回来——用尽全力,皮肤撕裂,血喷出来,在失重中凝成红色的小球。
几乎同时,屏幕上的白光炸开。
不是爆炸,是跃迁完成。
白光褪去,屏幕重新显示图像。
林源看见了一片……无法形容的星空。
不是绿绒星那种有恒星有行星的星空。这里的“星星”是残缺的。有的是一半,像被切开的苹果,切口处流淌着凝固的光。有的是扭曲的,像揉成一团又勉强摊开的纸。有的甚至不是球形,是多边形,是螺旋,是不规则的碎片。
更远处,有巨大的阴影——不是天体,是某种结构的残骸。林源认出一个:那是一个戴森球的碎片,直径可能有几万公里,但表面布满了破洞,像被虫蛀过的叶子。另一个阴影看起来像是某种宇宙飞船,但比例完全错误,船头比船尾大十倍,引擎喷口长在侧面。
所有东西都是静止的。不是安静的静止,是死寂的、没有一丝生机的静止。
“坟场外围。”艾尔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什么,“我们……到了。”
船还在漂流。引擎熄火了,护盾彻底消失,重力模拟也没恢复。舰桥里一片狼藉:设备冒烟,管线漏液,几个精灵祭司瘫在角落,脸色惨白。
林源解开安全带——其实已经不需要了,他飘起来,游到舷窗边。
窗外,最近的“星星”只有几百公里远。林源能看清它的表面:那不是岩石或气体,是某种晶体结构,但晶体内部封存着……画面。模糊的,跳动的画面,像老电影的片段。他凑近看,辨认出画面里是一个城市,高楼林立,车流穿梭,但所有东西都是黑白的,动作也是断断续续的,像坏掉的录像带。
“叙事残骸。”艾尔飘到他身边,第三只眼扫过那个晶体星体,“一个文明最后的记忆碎片。被‘灾厄’抽干故事性后,剩下的空壳。”
他指向更远处那些巨大的阴影。
“那些是更完整的残骸。一个星系,一个宇宙,甚至一个完整的叙事层。被收割后,压缩,封存,扔到这里。像垃圾场。”
林源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的恶心,是存在层面的不适。这片空间本身就在否定“活着”这个概念。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都在被周围的死寂稀释。
“导航。”他说,声音哑得厉害,“找奇点。”
艾尔操作控制台——台面已经破裂了,但他还是调出了星图。星图上的坐标乱跳,最后稳定在一个方向上。
“那边。”他指向舷窗外某个角度,“根据观测者的数据,奇点应该在坟场最深处的‘万纪方尖碑’里。但坟场内部规则混乱,直线距离没有意义。我们需要……”
他话没说完。
船体突然一震。
不是撞击,是某种……拉扯。像有无数只手从外面抓住船,往不同方向拉。船体发出呻吟,铆接处崩开,裂缝像蜘蛛网一样蔓延。
“规则乱流!”江若雪的声音切进来,带着杂音,“检测到空间曲率在随机波动!重力常数也在变!船体结构承受极限——”
舷窗外的景象开始扭曲。那些残缺的星星拉长成面条,又压缩成点。空间本身像波浪一样起伏,船在浪尖上颠簸。重力突然恢复,是正常值的五倍,所有人砸在地板上;下一秒重力消失,他们又飘起来;再下一秒重力反转,天花板变成地板。
林源撞在控制台上,肋骨剧痛。他抓住台面边缘,抬头看屏幕。屏幕上的数据已经疯了:温度从绝对零度跳到恒星核心温度,压力从真空跳到深海最深处,时间流速显示一会儿是正常值的百分之一,一会儿是一万倍。
“启动……逻辑稳定锚!”他吼。
机械族工程师在通讯器里咳嗽——听像是吐血了。“锚点……过载!我们需要……更稳定的参考系!”
林源想起那些锚点。他松开控制台,在颠簸中爬向生活区。重力又在变化,他一会儿爬一会儿游,撞到墙,撞到门框,额头流血了,但他没停。
生活区里,璃虹正死死抱着那个小铁盒。盒子里的东西飘出来:铅笔,手帕,纸。林源抓住铅笔,抓住石头,抓住装土的罐子。他把这些东西拢在怀里,又爬回舰桥。
“艾尔!”他喊,“怎么用?”
观测者飘过来,第三只眼的光芒已经暗淡了。他接过铅笔,握在手里,闭眼。
几秒钟后,铅笔表面浮现出极细微的光纹——不是发出的光,是反射的,反射着第三只眼的光。光纹顺着铅笔的木纹流动,然后扩散到空气中,形成一个微弱的光罩,罩住林源和艾尔。
乱流还在,但光罩内部稳定了一些。重力固定在正常值,温度恒定,时间流速也正常了。
“有用!”艾尔睁开眼,“这些物品的故事性……在对抗坟场的混乱!但范围太小,只能罩住几个人!”
“扩大它!”林源把其他东西也塞给艾尔,“用种子!用土!用所有东西!”
艾尔接过,第三只眼的光芒增强。光罩扩大,罩住半个舰桥。范围内的混乱减弱了,但范围外,船体还在承受恐怖的撕扯。
“不够!”江若雪说,“船体结构完整性跌到百分之四十一!再这样下去,三分钟内解体!”
林源看向怀里最后一样东西:多面体水晶。
他拿出水晶。水晶在乱流中微微震动,表面的棱面反射着扭曲的光。
“这个呢?”他问艾尔。
观测者盯着水晶,第三只眼的光芒闪烁不定。
“播种者的遗产……”他低声说,“里面封存着完整的故事。如果释放出来,可能创造出足够大的稳定区域。但……一旦释放,这些故事就没了。它们会被坟场的混乱污染、稀释,最后消失。”
林源看着水晶。水晶内部,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流动。不是能量,是记忆,是情感,是无数生命活过的痕迹。
他想起了菜园,想起了老榕树,想起了那些围在一起讲故事的人。
“故事存在的意义,”他说,“不就是被讲述吗?”
他把水晶塞给艾尔。
“用。”
艾尔握住水晶。第三只眼的光芒炸开,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亮。光吞没了水晶,水晶开始发光——不是反射,是自己发光。温暖的白光,像晨雾里的太阳。
光从水晶里流淌出来,像液体,漫过地板,漫过控制台,漫过船体裂缝。所过之处,混乱退却。空间曲率稳定,重力常数固定,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光罩扩大到覆盖整艘船。船体的呻吟停了,裂缝不再蔓延。
窗外,规则乱流还在,但船像风暴中的礁石,稳稳停住。
艾尔瘫倒在地,第三只眼的光芒熄灭。水晶掉在他手边,已经变成普通的透明石头,内部空空如也。
“成功了……”他喘气,“但水晶……空了。”
林源捡起水晶。确实空了,轻得像泡沫。
“值了。”他说,把水晶收进口袋,“现在,导航。”
江若雪的声音恢复清晰:“规则稳定。重新计算坐标……目标确认。前方七百光秒,检测到巨型结构体。质量……无法测量。尺寸……超过常规物理上限。”
屏幕调整角度,放大。
林源看见它了。
万纪方尖碑。
它不像一座碑,更像一座山——一座由无数墓碑堆砌成的山。墓碑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像石碑,有的像柱子,有的像破碎的建筑残骸。它们互相嵌合,互相支撑,形成一个大致呈锥形的巨构体,底部直径可能有几万公里,高度更是延伸进视野尽头。
碑体表面刻满了字——不是一种文字,是无数种。有的像象形,有的像字母,有的完全是几何符号。字迹在发光,但光很暗,像即将熄灭的余烬。
方尖碑静静漂浮在虚空中,周围环绕着一圈淡淡的雾——不是水雾,是某种更稀薄的东西,像被磨成粉末的光。
“就是那里。”艾尔挣扎着站起来,第三只眼重新亮起,但很微弱,“观测者的记录……奇点就在碑体最深处。”
林源操作控制台。“叙事坚垒”号启动备用引擎,缓缓朝方尖碑驶去。
距离拉近,碑体的细节更清晰了。林源看见那些墓碑上不仅有文字,还有浮雕:一个文明的历史,一场战争的场景,一次庆典的画面。但所有浮雕都是残缺的,脸被抹去,动作被中断,故事在最关键处戛然而止。
距离缩短到一百公里时,船停了。
不是林源停的。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船前进——一股无形的阻力,像在蜂蜜里划船。
“检测到叙事密度场。”江若雪说,“碑体周围的空间……充满了高度压缩的故事残片。常规推进无法穿透。”
“那怎么进去?”璃虹问。她已经包扎好伤口,脸色还是很差。
艾尔盯着屏幕上的碑体,第三只眼的光芒在碑体表面扫描。
“需要……钥匙。”他说,“或者,邀请。”
话音刚落,碑体表面有了变化。
不是整个碑体,是正对飞船的那一面。墓碑与墓碑之间的缝隙里,渗出光——不是碑文那种黯淡的光,是某种更活跃的、银白色的光。光汇聚,流动,在碑体表面勾勒出一个门的轮廓。
门高约五十米,宽二十米。完全成形后,门内的墓碑向后收缩,露出一条通道,通道深处是看不透的黑暗。
然后,有东西从通道里走出来。
不是怪物,是一个人。
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他走到门口,停下,抬头看向飞船。
舷窗边,林源的手按在玻璃上,指节发白。
他认识那张脸。
“破壁人”。
但眼前的破壁人,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皮肤苍白得像纸,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打招呼,是指向。
指向林源。
嘴巴张开,声音直接响在舰桥里,不是通过通讯器,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声音冰冷,空洞,没有任何情感:
“你来了。”
停顿。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