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的目光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但玄玑子却在这目光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崩塌与虚无。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道基破碎的反噬让他每动一下都承受着刮骨剜心般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蚀月,瞳孔深处却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幼时被师尊(了尘)收养,那个干瘦老僧摸着他的头,用悲悯的语气说:“孩子,这世间有至恶之魔,名唤蚀月,乃万恶之源。唯有清除此魔,天地方能清朗,苍生方得安宁。你,愿随为师守护这天地正道吗?”
那时的他,用力点头,眼中是纯粹的崇拜与坚定。
他想起了自己日夜苦修,将“除魔卫道”四个字刻进骨髓。每一次修为突破,他都觉得离“净化蚀月、守护苍生”的伟大目标更近一步。师尊赞许的目光,是他最大的动力。
他想起了自己手持昊天谕令,组建除魔联盟,面对三界修士慷慨陈词:“魔头蚀月,自我封印不过是狡诈伪装!其存在本身即是灾厄!为了苍生,为了秩序,吾等虽死无憾!”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坚信自己站在绝对正义的一方,代表天道执行至高无上的使命。
他想起了自己化身监察使,冷酷地看着第一世的蚀月在枯骨老人手中承受非人折磨;想起了自己暗中推动,让靖王识破月公子与乐师的私奔计划;想起了自己以游方道士的身份降临山村,指着襁褓中的圣婴,断言其为“天厌之魔”……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武火”,是为了淬炼道果,为了最终的“净化”,为了那崇高的、不容置疑的“伟业”。
他甚至想起了不久前,自己手持秩序之剑,携雷霆万钧之势杀向归来的蚀月,口中高呼“为了苍生”时的狂热与……自以为是的悲壮。
多么可笑。
多么……令人作呕的……笑话!
他这一生,他的信仰,他的坚持,他的双手沾染的鲜血无论是蚀月转世身的,还是那些被波及的无辜者的,他的一切……都建立在彻头彻尾的欺骗之上!
他只是一个工具。一把被师尊和天道握在手中,用来不断劈砍、打磨“道果”的……刀。用钝了,或者没用了,就会被随手丢弃,甚至被主人嫌碍事而一并“净化”掉。
“嗬……哈哈哈……” 玄玑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裂,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暗红色的血泪从他眼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显得格外凄厉。
他踉跄着,用尽残存的力气,驱动着破碎的道体,一步,一步,朝着蚀月走去。脚下虚空仿佛变成了泥沼,让他步履维艰。
团子:他……他走过来了!他想干什么?还想打吗?他都快散架啦!
团子警惕地挡在蚀月身前,光须竖起。
蚀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话语。
终于,玄玑子停在了蚀月面前,距离不过三步。这个距离,对于曾经的玄玑子来说,瞬息可至,足以发动致命一击。但此刻,他连站稳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他抬起头,用那双空洞、血泪交织的眼睛,复杂无比地看着蚀月。
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恨吗?或许有,恨蚀月为什么是“魔”,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最终揭穿了这残忍的真相?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一种自我厌弃,一种信仰崩塌后无边无际的空虚和……荒谬感。
他看着眼前这个黑衣男子,这个他追杀了万载、视为毕生大敌的“魔头”。对方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混沌气息,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神,无不彰显着对方已然踏入了连他都无法理解的层次。
而自己呢?一个道基破碎、信仰成空、被所有人(包括曾经的自己)抛弃的……笑话。
“蚀……月……” 玄玑子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蚀月依旧沉默,等待着他的下文,或者……最后的行为。
玄玑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有很多话想问,想质问,想控诉,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了更深的苦涩和无力。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真相已经血淋淋地摆在面前。自己这一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和闹剧。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未被师尊收养时,似乎也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那时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每天能吃饱一顿饭,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里只剩下“除魔”,只剩下“伟业”,再也看不见其他了呢?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手上沾满了血污,也沾染了无数他自认为是“正义”而犯下的杀孽。
他看着这只手,眼神恍惚。
在蚀月平静的注视下,在团子疑惑的目光中,玄玑子将这只手,慢慢地,举到了自己的头顶。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没有怒吼,没有悲愤,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
“我……”
他嘴唇翕动,吐出一个极轻的字眼,后面的话语却消散在无声中。
或许,他想说“我错了”?或者“我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我”?
无人知晓。
下一刻——
“嘭!”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却让听到者灵魂都为之一颤的碎裂声响起。
玄玑子的右掌,凝聚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头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那空洞的眼神,最终定格为一片永恒的、解脱般的死寂。
鲜血混合着些许灰白色的脑浆,从他头顶的破口和七窍中缓缓溢出。
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道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傀儡,软软地向前倾倒,最终,化为一片飞散的光尘,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彻底消散在这片法则的废墟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自爆,没有怨气冲天的诅咒。
只有一次安静的、彻底的……自我了断。
一个被信仰愚弄了千百年,最终在真相面前信念彻底崩塌的狂信徒,用最决绝的方式,对自己那可悲可笑的一生,进行了最终的审判。
蚀月看着玄玑子消散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仿佛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
轻轻抬手,一道微弱的混沌气息拂过那片虚空,将最后一点残留的血腥和怨气也彻底净化、归于虚无。
至此,四位猎人,清算完毕。
蚀月缓缓转身,目光投向这片狼藉却开始缓慢自我修复的宇宙虚空。
该是……重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