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尾巴胡同的深夜抓捕后的震动,如同投入轧钢厂这口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远、复杂。
专案组带着俘虏和电台悄然撤离,留下一个被封锁的院落和无数在胡同口窃窃私语的猜测,但这些猜测,暂时被严格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
对于绝大多数轧钢厂的工人和干部而言,日子似乎还是那个日子,机器依旧轰鸣,食堂依旧喧闹。
然而,在少数知情者和嗅觉灵敏的人那里,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变了。
许大茂就是嗅觉最“灵敏”的那一个。特务风波乍起时,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尤其是听说涉及特种零件,生怕追查到他借着“督导”之名在后勤系统上蹿下跳的行径,那几天夹着尾巴做人,连宣传科的门都少出,看谁都像便衣。
等风头似乎过去了,专案组也撤了,他悬着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随即,那颗不甘寂寞、急于表功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
“妈的,真是走了背字!”许大茂在宣传科自己的角落里,对着墙上的电影海报磨牙,“眼瞅着要在李厂长那儿立一功,半路杀出个特务来!风头全让保卫科那帮武夫抢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在食堂的狼狈,只觉是时运不济。
不过,他许大茂是谁?是能屈能伸的“俊杰”!李厂长那边,关系不能断,殷勤还得献。
他琢磨着,特务的事儿是大事,保卫科露了脸,但李厂长要的,可不仅仅是抓特务,更是厂里的话语权和实实在在的管理权。
后勤这块“阵地”,不能因为一场意外就丢了!
他重新夹起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文件夹,里面装着这几日他“潜心研究”的成果——一份关于“健全后勤物料管理制度,杜绝漏洞的建议(初稿)”。
这回他学“聪明”了,不再提具体的菜单、某次招待,而是上升到“制度”、“流程”、“长效机制”的高度,字里行间紧扣“吸取近期事件教训,加强内部管控”的主题,既显得自己有觉悟、有水平,又暗合了李怀德之前“注意方式方法”、“发现普遍性问题”的指点。
“对,就这么着!特务是外患,咱这是解决内忧!双管齐下,才能体现李厂长的高瞻远瞩和我许大茂的忠心能干!”
许大茂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仿佛已经看到李厂长赞许的目光。
他仔细地把建议书又誊抄一遍,字迹工整,还特意在关键处用红笔画了线。
许大茂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不知他这番动作,乃至他背后李怀德的某些心思,都落在另一双沉稳的眼睛里。
杨卫国的办公室,窗户敞开着,初春略带暖意的风吹进来,冲淡了屋内烟草的醇厚气息。
他刚刚听取完生产处关于季度计划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秘书进来,低声汇报了两件事:一是专案组那边传来初步消息,谭福贵一伙的审讯有进展,确认是一个潜伏的情报小组,目标包括但不限于轧钢厂的特种材料和设备情报,目前正在深挖;二是许大茂又去了李副厂长办公室,逗留了约二十分钟。
杨卫国“嗯”了一声,挥挥手让秘书出去。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空地上几个工人在检修一辆运料车。
特务的事,性质严重,但好在发现及时,处置得力,算是清除了一颗埋在身边的钉子。
这件事,客观上反而加强了他作为厂长在维护工厂安全、尤其是生产核心机密安全方面的权威和形象。
上级部门的态度也明确,要求厂里配合深挖,同时加强自身保卫和保密教育。
至于李怀德和许大茂……杨卫国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笑的弧度。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但苍蝇嗡嗡叫,也惹人厌烦。许大茂上蹿下跳,无非是想借李怀德的势,在后勤系统打开缺口,掺沙子,挖墙脚。
这次特务事件,无意中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但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收手,反而想借着“加强管理”的由头卷土重来。
“也好。”杨卫国心中自语,“水至清则无鱼。让他们动,动起来,才能看到哪里是虚,哪里是实,哪里是真正的七寸。”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接后勤科老王……老王吗?关于下一阶段的物料集中采购和库存盘点计划,我的意见是,可以适当提前,做得更细致一些,尤其是特种材料和关键备件,台账要清晰,权限要明确。对,要形成制度……另外,食堂那边,招待标准还是要把握好,既要体现热情,也要注意影响。何雨柱那边,你跟他沟通一下,原则要坚持,方式可以灵活。”
电话那头,后勤科长老王连声应着,心里明镜似的。厂长这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一方面借势巩固内部管理,堵住可能的漏洞;另一方面,对食堂这样的“前沿”阵地,给予原则性支持的同时,也提醒注意策略,避免授人以柄。高明,四两拨千斤。
李平安对于这些暗流,洞若观火。特务案的后续有专案组负责,他需要配合的会配合,但主要精力已经放回厂内常态保卫和应对可能的新风险上。
许大茂的再次活跃,李怀德的默许甚至纵容,杨卫国的沉稳应对,在他看来,不过是权力棋盘上又一次寻常的落子布局。
他关心的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这场博弈,会不会再次溢出边界,影响到正常的生产秩序和厂区安全。
上一次,溢出的是一伙真特务;下一次,会不会是别的?
下午,他去车间巡查,特意绕到二车间附近。车间里机床轰鸣,工人忙碌,似乎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但他能感觉到,工段长和车间主任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和审视。
王有福的事,虽然没有公开,但小道消息总能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李处长!”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是二车间的老师傅,姓周,八级钳工,技术大拿,在车间里威望很高。
“周师傅,您忙。”李平安停下脚步。
周师傅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零件,脸上表情有些严肃,压低声音:“李处长啊,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师傅,您说,我听着。”
“王有福那小子,是烂泥扶不上墙,该!”周师傅先定了个调子,“不过,车间里最近,有些别的风声。”
“哦?”李平安不动声色。
“有人传,说厂里要借着这个事,搞大清查,严管严控,以后领个螺丝钉都得打八份报告……弄得有些小年轻心里毛毛躁躁的。”
周师傅皱了皱眉,“要我说,该管的必须管,但也不能搞得大家干活都束手束脚。咱们工人,心思还得在怎么把活干好、把机器维护好上。有些歪风邪气,是该整,但别让老实干活的人也跟着吃挂落。”
李平安点点头,周师傅这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老师傅和技术骨干的心声。
他们关心生产,反感折腾,希望有个稳定、专心干活的环境。
“周师傅,您放心。”李平安语气诚恳,“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保卫处有保卫处的职责。咱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为了搞好生产。该抓的老鼠要抓,但绝不会惊了干活的好猫。有些传闻,别轻信。真有困难或者发现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车间,也可以找我们。”
周师傅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有你这句明白话,我就踏实了。行了,你忙,我还得去校那个床子。”
老爷子摆摆手,转身又扎进了机器的轰鸣里。
李平安看着周师傅的背影,心里清楚,真正的稳定,在于人心。
特务是外来的威胁,容易识别和清除;而内部因权力摩擦或管理不当引发的人心浮动、士气低落,才是更持久、更伤元气的内耗。
许大茂之流,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前程和如何讨好上司;李怀德谋划的是权力和地盘;杨卫国权衡的是大局和掌控力。
而像周师傅这样的广大工人,以及他李平安这样的职能干部,更在意的,是这座工厂能否健康、有序地运转下去,完成它的使命,养活成千上万个家庭。
东风(特务事件引发的整顿风)已起,有人想借这股风吹动自己的帆,有人想稳住自己的船,还有人,在默默加固堤坝,防止潮水泛滥成灾。
李平安收回目光,继续他的巡查。厂区的道路四通八达,机器的交响震耳欲聋。
在这片喧嚣与忙碌之下,无形的棋局还在继续,只是执棋者们各自的心思和落子,已然因为一场意外的“东风”,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