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洵确实如他承诺的那样,整个晚上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每当郭雄举起酒杯朝向岑青时,他才接过话头,然后面不改色地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替她挡下所有的酒。
岑青也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了郭雄这人的嚣张。
起初,郭雄还假装不认识萧景洵,打着哈哈。
后来发现萧景洵在拼命挡酒,他就像是被激起了某种好胜心,或是纯粹的恶意,敬酒敬得越发凶狠频繁,摆明了是故意的。
萧景洵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郭雄自己也喝了不少,或许是酒精上头,又或许是被萧景洵刺激到,开始大肆炫耀自己的女人缘。
说自己娶过三个老婆,连第三个老婆如何能闹腾、打小三这种私密事都拿出来说,还得意洋洋地提到自己认的干妹妹是某大学某个系的系花,长得像某个当红女明星。
酒局进行到后半段,包厢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浊。
岑青看了一眼萧景洵,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劲,苍白得不正常。
她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对,立刻先出去买了单,再叫来郭雄的司机。然后回包厢,找了个由头,说晚上和董事长有个很重要的会,尽快结束了这场应酬。
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上。
岑青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她转过头,刚想关心一下身边人,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电梯顶灯光线下,萧景洵正倚靠着轿厢壁,闭着眼睛。
他的脸色是一种透明的惨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反着光,连嘴唇也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岑青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他。
他的手非常凉。
萧景洵似乎想强撑着站直,身体却晃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强行扯动嘴角,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太多,气息短促:“没事……胃疼,老毛病。”每一个字都在压抑着不适。
电梯到达负二层停车场,“叮”一声开了门。
刚走出电梯没几步,萧景洵就停下了。
他把车钥匙递给岑青,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动作迟缓,手指也有些发抖:“我……开不了车。我的车在那边……你去开过来。”
岑青看着他连抬手都几乎用尽全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这么虚弱,心里的不安扩大。
她接过钥匙,按他指的方向快步走过去,很快找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上车,开回来接萧景洵。
然而,一下车,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要凝固了——
萧景洵一手撑在冰冷的承重柱上,身体佝偻着,几乎站立不稳。另一只手紧紧抵着上腹部,整个人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些汤水。此刻吐在地上的,赫然是暗红发黑的……
是血。
“萧景洵!”岑青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发颤,“你……你怎么……吐血了……”
离得近了,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下,她才发现他西装里面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呼吸急促而微弱。
“没事……别怕……先……送我去医院……”他从剧烈的喘息和疼痛中,挤出破碎的几个字,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了岑青身上。
岑青脑子里一片混乱。
恐慌、无措、后悔。
她以为他只是像以前那样,喝多了酒胃疼,回去喝个粥会好很多。完全没想到会严重到吐血的地步!
她感觉自己的手脚也冰凉麻木,但眼下必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咬紧牙关,将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
一米八七的高大男人,此刻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用尽全力才把他挪到车边,费力地塞进副驾驶座。
给他系安全带时,她又摸了一下他的手,冰块似的,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她飞快地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朝着记忆里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疾驰而去。
路上,萧景洵的痛苦似乎有增无减。
他无意识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因为剧痛而全身肌肉紧绷,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冷汗像水一样从他额头、鬓角淌下。
有几次,他似乎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模糊,头歪向一边,嘴里喃喃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词语。
萧景洵的车性能极好,引擎声轰鸣,岑青也从来没开过这么快的车。
她心理压力巨大,手心全是冷汗,精神高度集中,在情急之下驾驶技术瞬间飙升。
一边看着前方的路况疯狂踩着油门,一边不停地跟他说话,声音有点发抖:“坚持住!马上就到了!看着我,别睡!萧景洵,求你了,别睡……”
遇到红灯停下时,她一边焦急地倒数着秒数,一边伸过手去,紧紧握住他那只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那一点点温度传递给他,也希望能借此让他保持清醒。
这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响:他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
汽车一个急刹,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急诊大厅门口。
岑青满头大汗,解开安全带冲下车,又费力地将已经几乎无法自己移动的萧景洵架出来。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每一步都踉踉跄跄。
刚走进急诊室灯火通明的大厅,萧景洵身体猛地一顿,竟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血液染红了他自己胸前的衬衫,也染红了在岑青的卡其色色羽绒服前襟,刺目惊心。
岑青感到肩上一沉,男人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脱力,向下滑去。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朝着里面喊:“医生!护士!他吐血了!吐了好多血!”
预检台的护士和值班的急诊医生闻声,立刻推着平床冲了出来。
几个人合力,迅速将萧景洵安置在平床上,推着就往抢救区域跑。
在快速推进的过程中,医护人员已经开始了初步处理,撕开他胸前被血和汗浸透的衬衫,连接心电监护的电极片,绑上血压袖带……
“血压80\/50!”一个护士看着监护仪,急促地报数。
饶是岑青完全不懂医学,听到这个数字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
她冲上前,握住萧景洵没有测量血压的那只手,他的手依旧冰冷。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哭着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胃病这么严重?!知道自己不能喝还喝那么多?!”
正在快速检查的医生皱着眉,头也不抬地喝止她:“家属先别哭!冷静!跟我说,你老公以前有什么病史?今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吐的东西什么颜色?什么时候开始吐血的?”
岑青被医生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住。
她回过神来,立刻抹了把眼泪,努力平复声音里的颤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尽可能清晰地告诉医生:“他六年前第一次得胃溃疡,后来因为工作应酬多,经常喝酒,就容易胃疼。五年前胃溃疡复发过一次。最近四年……我们分开了,我只听说他这两年不怎么喝酒。今天晚上喝了大概一斤半白酒。半个小时前吐了一次,是暗红色像咖啡一样的。刚刚进来的时候,又吐了鲜血。”
护士对她说:“家属请先到外面等候区,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岑青被引导到抢救室门口的家属等候区。
这里有几排蓝色的椅子,已经有几位家属坐在那里,脸上焦急不安。
抢救室厚重的门上方,亮着“抢救中”三个红色大字。
岑青在等候区根本坐不住,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有些画面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反复闪现,当年,他抱着她从楼上掉下去,他满脸满身是血的样子;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样子……
她以为早就忘了,原来,每一个细节都刻得这么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抢救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医生拿着一个文件夹快步走出来:“萧景洵的家属在吗?”
“我是!”岑青疾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