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拉喀什飞回上海的航班上,黄玫瑰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她蜷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盖着乔卫东的外套。乔卫东坐在旁边,看着平板上助理发来的工作报告——魔都的事务堆积如山,但他处理得心不在焉。
空乘送餐时,黄玫瑰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云海:“快到了?”
“还有三小时。”乔卫东收起平板,“饿吗?这里有吃的。”
黄玫瑰摇头,重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回上海后,我要忙摄影集的事了。你……不用一直陪着我。”
乔卫东心里一紧:“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黄玫瑰睁开眼睛,看着他,“你也有你的事。而且……我们这样,算什么?”
这个问题很直接。乔卫东想了想:“朋友?搭档?随便什么。不重要。”
“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黄玫瑰坐直身体,“我不喜欢模糊的关系。”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黄玫瑰沉默了。她转头看向窗外,云层之下已经能看到中国东海岸线的轮廓。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但我知道,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耽误你自己的生活。”
乔卫东笑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黄玫瑰没接话。飞机开始下降,耳膜感受到压力的变化。
……
回到上海已经是晚上。乔卫东把黄玫瑰送到她在杨浦区租的工作室——一个老厂房改造的 loft,空间很大,但很简陋。墙上贴满了照片,工作台上散落着器材和书。
“需要帮忙收拾吗?”乔卫东问。
“不用。”黄玫瑰放下行李,“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乔卫东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下:“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门在身后关上。乔卫东站在楼道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喀纳斯和撒哈拉,他们是彼此唯一的陪伴。回到上海,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一周,乔卫东重新投入工作。积压的会议、文件、应酬扑面而来,他忙得脚不沾地。
但每天睡前,他都会给黄玫瑰发条微信,简单问一句“今天怎么样”。黄玫瑰通常只回一两个字:“忙。”“好。”“嗯。”
直到周五晚上,乔卫东收到黄玫瑰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三点,我的摄影集签约发布会,在外滩美术馆。你来吗?”
后面附了一个电子邀请函。
乔卫东立刻回复:“一定到。”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乔卫东提前抵达外滩美术馆。发布会在一楼的展厅举行,现场已经来了不少人——艺术圈的,媒体的,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收藏家的人。
黄玫瑰站在展厅中央,正在和几个人交谈。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头发扎起,化了淡妆。看起来依然疏离,但多了几分正式场合的得体。
看到乔卫东,她微微点头示意,但没有过来。乔卫东也不上前打扰,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发布会开始。美术馆馆长、基金会代表、出版社编辑轮流发言。然后是黄玫瑰自己讲话——她说得很少,只是简单介绍了摄影集的构想,感谢了基金会的支持。
“最后,”她说,“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在我最困惑的时候,他陪我去喀纳斯,去撒哈拉,看我拍照,听我唠叨,甚至帮我扛器材。虽然他不让我说名字,但我想说,谢谢你。”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在乔卫东身上停留了一瞬。
乔卫东心里一暖。
发布会结束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人们围上来和黄玫瑰交谈,递名片,问问题。乔卫东远远看着,没有凑过去。
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向黄玫瑰。他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本艺术杂志。乔卫东认出他是林默——国内着名的艺术评论家,以犀利和专业着称。
“黄小姐,”林默的声音很有磁性,“久仰。我看过你在喀纳斯的展览,印象深刻。”
黄玫瑰礼貌地点头:“林老师好。我看过您的文章。”
“那真是我的荣幸。”林默微笑,“我对你这组作品有一些看法,不知能否交流一下?”
“请说。”
林默翻开手里的杂志——那是最新一期,封面正好是黄玫瑰那张《孤独的守望》。
“这张照片,”林默指着封面,“从技术层面,无可挑剔。但从艺术语言的角度,我想和你探讨一下。
你在构图上采用了经典的黄金分割,但在情绪表达上,似乎有意打破了传统纪实摄影的‘在场感’,营造出一种疏离的‘旁观视角’。这种处理,是出于对后现代摄影理论的回应吗?”
他说得很专业,用词很学术。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听这位大评论家分析。
黄玫瑰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那个老人坐在那里的样子,就应该那样拍。”
林默笑了:“黄小姐太谦虚了。你的作品里明显有对沃尔夫冈·提尔曼斯‘日常物的神性’的借鉴,也有对杉本博司‘时间凝固’美学的致敬。这种跨流派的融合,一定是有意识的设计。”
黄玫瑰的眉头微微皱起。乔卫东看得出来,她对这种过度解读感到不适。
这时,乔卫东走了过去。
“林老师,”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我觉得您说得都对,但可能漏了一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林默推了推眼镜:“这位是?”
“乔卫东,黄小姐的朋友。”乔卫东自我介绍,然后看向那张照片,“您说的黄金分割、在场感、后现代理论,都很有道理。但我看这张照片时,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些。”
“哦?那是什么?”
“是这个。”乔卫东指着照片里老人的手,“您看,他握烟杆的手,虎口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我猜是年轻时被什么工具割伤留下的。
还有,他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泥土——即使在门槛上坐了一辈子,有些东西也洗不掉。”
他顿了顿:“我不是学艺术的,不懂理论。但我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我爷爷的样子。他也有这样的手,也有洗不掉的泥土。
他去世前,也是这么坐着,看着远方,不说话。那时候我不懂他在看什么,现在看了这张照片,我好像懂了——他不是在看什么,他是在和过去所有的日子对话。”
展厅里安静极了。
乔卫东继续说:“所以我觉得,黄玫瑰拍的不是‘后现代’,不是‘艺术语言’,她拍的是时间本身。
是时间在一个老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时间在门槛上坐出的凹痕,是时间在眼睛里沉淀的浑浊。这些东西,不需要理论来解释,只需要感受。”
林默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这位乔先生说得……很有生活气息。不过艺术批评需要建立在理论框架上,否则就流于感性了。”
“感性不好吗?”乔卫东问,“艺术不就是要打动人的感性吗?如果一幅画、一张照片,需要先读三本理论书才能看懂,那它真的好吗?”
这话问得很直接。周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敢这么跟林默说话的人可不多。
林默的脸色沉了下来:“乔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艺术圈……”
“我是不了解。”乔卫东坦然承认,“但我了解人。黄玫瑰的照片打动我,不是因为用了什么理论,是因为她拍出了人的真实——孤独的真实,衰老的真实,迁徙的真实,守望的真实。这些真实,比任何理论都有力量。”
他说完,看向黄玫瑰。黄玫瑰也在看他,眼神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林默还想说什么,黄玫瑰开口了:“林老师,谢谢您的分析。不过我觉得,乔先生说得对。
我拍照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理论。我就是把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记录下来。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主义’,那就是‘真实主义’——对真实的忠实记录。”
她用了“真实主义”这个词,明显是在支持乔卫东。
林默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勉强笑了笑:“看来黄小姐有自己的坚持。也好,艺术家最宝贵的就是独特性。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仓促。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展厅里只剩下乔卫东和黄玫瑰。
“你刚才……”黄玫瑰开口。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乔卫东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只有懂理论的人才配看你的照片。”
黄玫瑰笑了——这是乔卫东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开怀的笑。不是淡淡的、礼貌的笑,是眼睛都弯起来的笑。
“你说得对。”她说,“我也不喜欢他那种解读。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好像不套几个理论名词,就不够高级似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反驳?”
“因为习惯了。”黄玫瑰走到窗边,看着外滩的景色,“艺术圈就是这样,大家用理论互相包装,互相抬举。说真话的人,反而显得不懂行。”
乔卫东走到她身边:“那你还喜欢这个圈子吗?”
“不喜欢。”黄玫瑰说,“但我需要这个圈子。出书,办展,卖照片……都需要这个圈子的认可。很矛盾,对吗?”
“人生就是充满矛盾。”乔卫东说,“就像我,明明想一直陪着你,又怕打扰你。明明想帮你,又怕伤你自尊。”
黄玫瑰转头看他:“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什么?”
“你从不用‘帮’这个字。”黄玫瑰说,“在撒哈拉,你陪我爬山,扛器材,开车,但你从来不觉得这是在‘帮’我。你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当成我们共同的事。”
她顿了顿:“还有基金会的赞助。虽然你说跟你没关系,但我后来查了,那个基金会的主要捐赠人里,有未来科技的名字。”
乔卫东心里一惊。
“但我没生气。”黄玫瑰继续说,“因为你是通过正当渠道,用我的作品赢得了赞助。你不是施舍,是认可。这不一样。”
乔卫东松了口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回上海后。”黄玫瑰说,“我查了基金会的资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谢谢。”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黄浦江上的游船。夕阳西下,外滩的灯光次第亮起。
“乔卫东,”黄玫瑰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完成摄影集最后的部分,你愿意吗?”
“最后的部分?”
“我想拍城市。”黄玫瑰说,“拍上海。但不是外滩、陆家嘴那种明信片式的上海。是弄堂里的晾衣杆,是凌晨的菜市场,是即将拆迁的老房子……那些即将消失的上海。”
乔卫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当然愿意。”
“但这次,”黄玫瑰看着他,“你不是助理。是合作者。摄影集会署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负责文字,我负责照片。我们共同记录这个城市。”
这个提议太出乎意料了。乔卫东愣了很久,才说:“我……我不懂摄影,也不懂写作。”
“你懂人。”黄玫瑰说,“你刚才对那张照片的解读,比任何评论家都深刻。我需要你这样的视角,需要你把照片背后的故事写出来。”
她伸出手:“合作吗?”
乔卫东看着她认真的眼睛,握住了她的手:“合作。”
手很暖,握得很紧。
窗外,上海华灯初上。这座他们共同生活的城市,即将成为他们共同创作的主题。
而那个曾经疏离得像冰山的女人,此刻正握着他的手,眼里有信任的光。
乔卫东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不是征服,不是追逐。
是相遇,是共鸣,是两个人站在同一高度,看向同一个方向。
这感觉,比任何胜利都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