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的时候,秦淮茹攥着把锈剪刀站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发梢上凝着的白霜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她对着何雨柱家窗台上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咬着牙“咔嚓”一声,齐腰的长发掉下来一绺,像截黑缎子砸在脚边。
“你这是干啥?”何雨柱端着尿盆出来,吓得差点把盆扣地上。镜子里的秦淮茹头发乱得像草窝,左边短右边长,耳根都露出来了,衬得脸盘倒比平时亮堂些。
秦淮茹没抬头,举起剪刀又要剪,被何雨柱一把夺了去。“要剪也找个像样的剪子啊,这玩意儿能铰动头发?”他看着她手里那把豁了口的铁剪刀,是前儿修煤炉剩下的,刃口上还沾着黑灰。
“我想换个样子。”秦淮茹的声音有点抖,却没看他,眼睛盯着地上那绺头发,像在跟谁赌气,“贾大妈走了,我总不能一直……”话说到一半卡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何雨柱这才反应过来。贾张氏出殡那天,秦淮茹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青了一大块,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院里人都说她是伤心坏了,只有何雨柱看见,她半夜坐在炕沿上,对着贾张氏的空枕头掉眼泪,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那是老太太走前塞给她的。
“我给你找把新剪刀。”何雨柱转身往家跑,撞在门框上也没顾上揉。王秀兰正给雨华梳辫子,见他抢过桌上的花剪刀就往外冲,念叨着“毛手毛脚的”,却把刚烧热的烙铁往灶台上挪了挪——那是准备给雨华烫刘海用的。
秦淮茹坐在石阶上,任由何雨柱给她剪头发。剪刀“咔嚓咔嚓”响,碎发落在她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黑星星。她忽然笑了,声音有点哑:“小时候我娘总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偏不信。”
“现在信了?”何雨柱故意逗她,手里的剪刀却慢了些,怕剪到她耳朵。
“现在觉得,”秦淮茹仰头看他,晨雾在她睫毛上凝成小水珠,“见识跟头发长短没关系,跟腰杆有关系。”
何雨柱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以前的秦淮茹,总爱低着头走路,见了谁都先笑三分,二大爷借她两斤棒子面,她能连着给人洗三天衣服;三大爷说她孩子吵,她就抱着槐花在院里站到半夜。那时候她的头发也长,梳得光溜溜的,垂在背后像条温顺的尾巴。
“剪好了。”何雨柱把镜子递过去。秦淮茹接过来,看见镜子里那个头发刚到耳根的自己,愣住了。碎发贴在脸颊上,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好像也比平时大了些,透着股说不出的精神。
“像不像假小子?”她摸着头发,指尖有点颤。
“像……”何雨柱挠了挠头,“像刚从厂里下班的女工。”
这话让秦淮茹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她起身往家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路过中院时,二大妈正蹲在门口择菜,看见她“哟”了一声:“淮茹这头型,利索!”
秦淮茹停下脚步,笑着应了句:“二大妈,今儿的菠菜嫩,给棒梗留两棵?”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她从不主动跟人搭话,更不会说这种带着点热乎气的玩笑。二大妈愣了愣,赶紧往她手里塞了把菠菜:“拿着拿着,孩子正长身子。”
等何雨柱端着早饭出门,看见秦淮茹家的烟囱已经冒烟了,窗台上还摆着个豁口的砚台,里面研了点墨,棒梗正趴在小板凳上写字,秦淮茹坐在旁边,手里攥着根烧焦的木棍,也在地上画着啥。
“这是学认字呢?”娄晓娥拎着个布包进来,看见这光景眼睛亮了。她最近在厂里办的夜校帮忙,包里还装着几本扫盲课本。
秦淮茹脸有点红,把地上的字用脚抹了:“瞎写写,让孩子认几个数。”
“我教你啊。”娄晓娥把布包往桌上一倒,课本、铅笔、算盘滚出来一堆,“先从记账学起,你家每月的粮本、布票,记清楚了心里有数。”
秦淮茹的手在算盘上碰了碰,又缩回来:“我笨,学不会。”
“谁天生就会?”娄晓娥拉着她坐下,翻开课本指着“一、二、三”,“你看这‘一’,就像根筷子;‘二’是两根筷子,好记。”
棒梗在旁边喊:“我会!我会写‘人’字!”他捡起木棍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像个张开胳膊的小娃娃。
秦淮茹看着那个字,突然拿起铅笔,在纸上慢慢画。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第一次写歪了,像条蚯蚓;第二次又长了点,像根扁担;第三次总算有点模样了,她盯着那个字,眼睛慢慢红了。
“这就对了。”娄晓娥给她倒了碗热水,“以后买东西就记下来,谁借了咱家的,咱家欠了谁的,一笔一笔记清楚,不用再跟人低眉顺眼的。”
这话像颗石子,在秦淮茹心里荡开圈涟漪。她想起前阵子去粮站,李主任的婆娘多扣了她半斤玉米面,她明明知道,却没敢吱声,只低着头接过粮本;想起贾张氏总说她“靠男人吃饭”,她躲在屋里哭,却不敢跟人理论。
可现在,摸着纸上那个笨拙的“人”字,她忽然觉得,腰杆好像能挺直些了。
中午何雨柱从厂里回来,看见秦淮茹正趴在桌上算账,娄晓娥在旁边教她拨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声里,夹杂着槐花的笑声——她在学写自己的名字。
“算啥呢?”何雨柱凑过去看,纸上记着“棒梗:铅笔两支,三分;槐花:橡皮一块,一分;我:课本一本,五分”,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记账。”秦淮茹把纸往他面前推了推,眼里有点骄傲,“晓娥说,这样就知道钱花在哪了。”
娄晓娥笑着说:“她学得快着呢,上午已经会写十个数字了。”
何雨柱看着秦淮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动,阳光落在她握着铅笔的手上,那双手以前总沾着面碱和煤烟,现在却捏着笔,在纸上写下属于自己的字。他突然想起今早她说的话——见识跟腰杆有关系。
是啊,这院里的日子,就像本难念的账,以前秦淮茹总把自己的名字藏在别人后面,现在她把笔握在自己手里了。
傍晚的时候,二大爷来借酱油,秦淮茹转身去拿,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二大爷,这是您这月第三次借酱油了,我记上了,等您家打了新酱油,还我半两就行。”
二大爷愣了愣,看着她手里的本子,又看看她剪短的头发,突然笑了:“该记,该记,省得我这老糊涂忘了。”他接过酱油瓶,走的时候脚步都比平时轻了些。
秦淮茹把本子合上,放在窗台上,正好对着那面裂了缝的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短短的,眼睛亮亮的,嘴角还带着点笑,再也不是那个总低着头的模样了。
院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地晃,风里带着晚饭的香味。秦淮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蹿起来,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难,还会有磕磕绊绊,但她不怕了——她手里握着笔,心里记着账,腰杆挺得直直的,像院里那棵老槐树,就算经风历雨,也能在土里扎得稳稳的。
何雨柱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秦淮茹家的灯光,突然觉得这院里的夜色都亮堂了些。他摸出兜里的糖,是给雨水买的,想了想,往秦淮茹家走——得让她也尝尝甜滋味,就像她现在的日子,慢慢就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