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是在第三日清晨散的。
不是消散，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开。
当马车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整座锦官城豁然铺展在晨光与薄雾交织的平野上时，连见多识广的周衍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是一座浸泡在青绿与水汽里的城。
城墙是暗青色的条石垒砌，覆满滑腻的苔痕，墙头有竹木搭建的了望阁楼，翘角飞檐挂着铜铃。
城郭依着两条交汇的江水而建，江面雾气如乳，木桥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无数黑瓦白墙的民居高低错落，挤挤挨挨，从江边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
更醒目的是城中几处高大的竹楼，楼顶装饰着巨大的青铜鸟形饰物，在晨光里泛着幽绿的光。
空气里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潮湿的泥土气、竹木的清香、某种辛辣的植物香气，还有隐约的、焚烧柏枝的烟味。
“好……好多水啊。”
熊葵站在车辕上，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都湿漉漉的。
“不是水，是水汽。”
林三纠正，他正忙着把一块油布盖在冰火戍土战将的关节连接处，
“再这么泡着，我这老伙计真要成水锈战将了。”
“我说陆大人，咱们非得进城吗？”
“找个干燥的山洞扎营不行？”
陆无言已取下竹笠，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
她望着城池，目光沉静：
“锦官城是巴蜀东部门户，消息汇聚之地。要寻两界印线索，必须入城。”
“而且，”
周衍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又起了雾，他一边擦一边说，“
按《巴蜀风物志》载，锦官城织锦、冶铜、巫傩三业最盛。”
“青铜神鸟纹样与巫觋传承，或许正与两界印有关。我们需寻访本地知情人。”
“知情人……”
林三嘀咕，
“上哪找？站街边喊谁知道怎么找会放影子的古董印章吗？”
敖雨薇扑哧一笑：
“林大哥，我们可以先找客栈落脚，然后去集市看看呀。集市上总有人知道稀奇事的。”
云瞎子坐在马车里，灰白的眼珠望着城池上空那一片流动的雾气，沙哑道：
“城里有线。好几股，缠在一起。”
“一股在城西，烟气重，人多。”
“一股在城东，竹楼高，安静。”
“还有一股……在地下，隐着。”
“地下？”熊葵警惕地按住战锤。
“不是地道，是埋着。”
云瞎子缓缓道，
“像树根。”
众人不再多问，驱车入城。
城门守卫查看了陆无言递出的一枚铁牌，态度顿时恭敬，挥手放行。
一进城，声浪和气味便扑面而来。
青石板路被岁月和雨水打磨得光滑如镜，两侧店铺鳞次栉比。
布庄门口悬着色彩斑斓的蜀锦。
铜器铺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青铜物件——小到耳环发簪，大到脸盆香炉。
更多是造型奇诡的面具、鸟形饰片和看不懂的抽象纹样器具。
空气中除了之前的各种气味，又多了熟食的香、药材的苦、还有活禽水产的腥。
行人摩肩接踵。
男人多穿短褐，扎绑腿，女子则着右衽深衣，颜色以青、蓝、赭为主。
几乎每个人腰间或颈间都挂着些小物件——刻着符文的木牌、鸟羽、兽牙，或者用红绳系着的小巧青铜片。
“傩面！傩面！驱邪祈福，老少咸宜！”
“看一看嘞！正宗神鸟纹护身符，巫祝大人亲手加持！”
“青铜神树拓片，古法拓印，一份只要二十钱！”
叫卖声此起彼伏。
林三的眼睛在一个摊位前直了。
那摊子上摆满了各种青铜器仿品，其中几件，让他心脏砰砰直跳。
一个巴掌大、薄如蝉翼的圆形金箔，上面镂刻着四只首尾相接、绕日飞翔的神鸟图案，翅膀和尾羽拉出流畅的火焰状纹路。
一个一尺来高的、造型夸张的青铜纵目面具，双眼呈柱状凸出，耳朵极大，嘴角咧到耳根，透着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威严。
还有几片仿制的青铜神树残件，树枝上站着小鸟，枝干盘曲如龙。
“这不就是三星堆太阳神鸟吗”，林三心里喊道。
“这……这……”林三扯了扯旁边周衍的袖子，压低声音，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震惊，
“老周！”
“你看那太阳鸟金片！”
“那面具！”
“我在……我在一些特别老的杂书野史里见过类似的图！”
“说是什么古蜀秘宝，早就失传了！”
“这地方……”
周衍扶了扶眼镜，凑近细看，也露出讶色：
“果然！”
“与《九州异物散记》中只言片语的描述极为相似！还有这纹路——”
他指着金箔上神鸟羽翼的细纹，
“你看这转折处的处理，与我们在西漠所得‘界纹’残片，有某种神似！”
两人正激动，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咧嘴笑出一口黄牙：
“两位客官好眼力！”
“这可是照着老坑里出土的真家伙仿的！”
“虽不是傻子子古物，但纹路一点不pie！买回去镇宅，辟邪，灵得很！”
“老坑？”林三捕捉到关键词，“什么老坑？”
摊主眼神闪烁了一下，嘿嘿笑道：“就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嘛。客官要买不？买两件算相因点。”
一口巴蜀话，不过还是能停懂
陆无言走过来，目光扫过摊位，淡淡道：“先寻住处。”
一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在云瞎子模糊的指引下，找到一家门面不小、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招牌上写着云来栈。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姓孙，说话带笑，眼神却精明。
陆无言要了四间上房（陆无言一间，熊葵与敖雨薇一间，周衍与云瞎子一间，林三一间，这是出于安全虑周衍与云瞎子可以互相照顾），又租了后院一处单独的棚屋存放马车和傀儡。
安顿下来后，陆无言将林三和周衍叫到自己房中。
窗户开着，能看见后院那尊覆着油布的戍土战将轮廓，以及更远处城中高耸的、装饰着青铜鸟的竹楼。
“孙掌柜是线人。”
陆无言开门见山，
“我入城前已知会。”
林三和周衍对视一眼，并不太意外。朝廷在各地有些隐秘的耳目，再正常不过。
“他怎么说？”林三问。
“三件事。”陆无言声音平稳，
“第一，锦官城乃至整个巴蜀东部，近半年来异影频发是真，官府记录在案的便有十七起，民间传闻更多。”
“第二，本地巫觋势力极大，以城东青阳祠为首，大巫觋苍玄地位尊崇，对异影之事态度暧昧，既不准外人探查，自己似乎也未全力解决。”
“第三，近一个月，至少有四批外来者暗中入城，随即前往西北深山方向，其中一批黑袍人特征明显，似与西漠那伙人同源。”
“归一道果然来了。”林三皱眉。
“第四批是什么人？”周衍问。
“不清楚，行踪更隐秘。”
陆无言道，
“孙掌柜建议，欲知详情，最好能接触青阳祠的巫觋。”
“但苍玄大巫觋闭门谢客，寻常人见不到。”
“那就没办法了？”林三挠头。
“有。”陆无言看向窗外，
“青阳祠每旬有三日开放，允许信众祈福，亦有年轻巫觋当值解惑。”
“明日便是开放日。我们可去试试。”
“万一也吃闭门羹呢？”
“那就等。”陆无言收回目光，
“等别的线动。”
午后，林三拉着周衍又溜达到集市，蹲在那个卖青铜仿品的摊子前磨了半天。
最后林三花了些钱，买下了那个仿制的太阳神鸟金箔和一小块据说是真从老坑边捡的、带有奇异纹路的青铜残片。
回到客栈后院棚屋，林三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块新买的青铜残片，与西漠得来的界纹残片并排放在木桌上。
周衍点燃油灯，两人凑近细看。
“纹路走向确有相似。”
周衍指着新残片上几道曲折的线条，
“但更粗犷，更……原始。像是更早的雏形？”
林三尝试着注入一丝精神力。
新残片毫无反应，就像一块普通锈铜。
“没用？难道是假的？”
“未必。”
周衍沉吟，
“或许需要特定条件激发，或许……它本身并非钥匙，只是锁的一部分。”
两人正研究着，熊葵扛着她的战锤进来，锤头用麻布包着，怕吓到人。
“林大哥，周先生，陆姐姐说今晚吃锅子，掌柜推荐的，说是什么本地特色，去不去？”
“去！当然去！”
林三收起残片，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正好尝尝这湿漉漉的地方，东西是不是也带着水味儿。”
所谓的锅子，是在客栈一楼大堂角落用矮泥炉架起的一口双耳陶釜。
釜内红汤翻滚，咕嘟咕嘟冒着泡，一股强烈而复杂的辛香气直冲鼻端——花椒的麻、茱萸的辣、姜的辛，还有各种说不清的香料味。
食材倒是丰富：
片得极薄的肉片、新鲜的鱼块、各种山菌野菜、豆腐豆皮，还有一盘当地人叫血旺的暗红色块状物。
除了云瞎子只用了些清淡菜蔬，其余人都被这新奇吃法吸引。
熊葵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
敖雨薇被辣得眼泪汪汪，却还忍不住伸筷子。
周衍一边吃，一边试图分析汤底里可能用到的药材和香料配比。
林三被麻得嘴唇发木，灌了一大口本地产的、味道清甜的米酒，龇牙咧嘴道：
“这哪儿是吃饭，这是受刑！不过……嘶……好像还挺上瘾？”
陆无言吃得斯文，但额角也见了细汗。
她留意着大堂里其他食客的交谈。
多是本地商贾、力夫，聊着货价、天气、家长里短，偶尔也有人压低声音说起某某村又见着鬼影了，青阳祠的巫祝大人前日去了西山之类的话。
正吃着，客栈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靛蓝深衣、腰间系着五彩丝绦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却沉静得与年龄不符。
乌发在脑后绾成简单的髻，插着一根青竹簪，耳垂上挂着小小的青铜太阳鸟坠子。
她手里提着一个藤篮，篮里是几束刚采摘的、还带着露水的草药。
孙掌柜一见她，立刻从柜台后绕出来，笑容比平时更热切几分：
“花璃姑娘来了！可是大巫祝又需要晨露星叶？”
被唤作花璃的女子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
“掌柜的，老规矩，三日后我来取炮制好的。”
“好说好说！”
孙掌柜接过藤篮，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花璃姑娘，这几位是今日刚住店的外地客官，对咱们巴蜀的风物……颇感兴趣。”他朝林三他们这边使了个眼色。
花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众人，在覆着油布的戍土战将方向略作停留，最后落在陆无言脸上。
陆无言放下筷子，起身，拱手：
“路过宝地，听闻巴蜀人文荟萃，特来见识。”
花璃还了一礼，动作自然，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远方来客，愿巴蜀山水不让诸位失望。”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林三和周衍面前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那两片青铜残片，
“看来，诸位对古物亦有兴致。”
林三心中一动，拿起那块新买的、带纹路的青铜残片：
“姑娘认得这个？”
花璃走近两步，目光落在残片上，看了片刻，抬眼看向林三：
“纹路古旧，是老东西。但火气已散，只剩形骸。客官若真想看活的，不该在这里。”
“那该在哪里？”周衍忍不住问。
花璃没有直接回答，她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又看了看众人，忽然道：
“青阳祠的苍玄大巫祝，不喜外人打扰古神清静。但古约仍在。”
“古约？”陆无言问。
“巴蜀先祖有训：能识古纹、通异术、心怀诚敬者，可试三关。”
花璃缓缓道，
“过三关者，可视同友盟，得闻秘辛，共护山川。”
她看着众人：
“三日后，城西百傩林。若诸位有意，卯时初刻，林外石亭相见。”
说完，她不再多言，对孙掌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客栈。
门外暮色渐浓，她的蓝色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人流中。
大堂里安静了一瞬。
“百傩林……”熊葵挠挠头，“听着就不像好地方。”
“《巴蜀异闻录》中有载，”
周衍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
“百傩林，古试炼地，雾锁千面，幻生万象。”
“看来这位花璃姑娘，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考验。”
林三摩挲着手中的青铜残片，看向陆无言：“陆大人，怎么说？”
陆无言望着花璃消失的门口，片刻，收回目光：
“三日后的卯时，去石亭。”
她看向众人：
“吃完了，便早些歇息。”
“接下来三日，林三，你继续研究纹路与傀儡。”
“周衍，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巴蜀古约、百傩林的记载。”
“其他人，养精蓄锐。”
“得令。”林三把最后一片涮肉塞进嘴里，被麻得直抽气，含糊道，
“正好……我也有点新想法，需要点巴蜀特产的材料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