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的春末，南风已然带着灼热的气息，席卷着深圳这片如火如荼的土地。站在管委会办公室的窗前，林瀚能听到远处工地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打桩声，像是这片热土强劲的心跳。然而，比这心跳更让他焦灼的，是手中那份长长的人才需求清单。各行各业，百废待兴，最缺的，是能撑起这片天空的栋梁。
“我们不能只靠政策和热情，未来的竞争，归根结底是人才的竞争。”林瀚在管委会工作会议上，将一份《关于深圳特区人才引进与服务的若干暂行规定（草案）》放在了桌面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草案里的条款是前所未有的：为引进的高学历、高技术人才开辟落户绿色通道，提供专项住房补贴，保障其子女入学，甚至设立科研启动基金。这些举措，在当时看来，近乎“特权”。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一位资历较老的本地干部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林副主任，重视人才是好事。但咱们特区现在条件还艰苦，给这么高的待遇，会不会让本地辛苦耕耘的同志们寒心？而且，这些‘天子门生’来了，能不能适应我们这里的实际情况，会不会眼高手低，都是问题啊。”
这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疑虑。空降兵与地头蛇，理念与实践，这其中的微妙平衡，林瀚心知肚明。
他环视众人，语气平和却坚定：“同志们，我们是在建设一座前所未有的新城。本地干部是基石，是功臣，这一点毋庸置疑，管委会也会尽快研究本土干部的待遇提升和培养计划。但引进人才，是为这座城插上翅膀。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知识，更是新的视野、新的方法论。这点投入，对于特区的未来，值得！至于能否适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我相信，真正有抱负的人，看到的是这里的机遇，而不是一时的舒适。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提供能够挥洒才华的舞台，而不是用旧有的框架去束缚他们。”
他没有强行表决，而是让办公室将草案下发讨论，同时，启动了一个更富个人色彩的行动。
几天后，北京大学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林瀚没有穿严肃的中山装，而是一身简洁的衬衫西裤，站在讲台上。背后是简单的幻灯片，展示着深圳工地的照片、规划的草图，以及几个醒目的数据。
他没有念稿子，而是像朋友一样，向台下那些充满朝气的面孔讲述：“同学们，我知道，在你们许多人心中，未来的道路是留在首都，进入部委，或者到条件优越的大城市、大院所。今天，我不是来否定那些选择，而是想给大家提供另一个选项——一个或许更艰难，但也更有可能创造历史的选项。”
他讲述了特区的现状，不回避那里的尘土飞扬和基础设施的落后，但他更着重描绘了那里的无限可能——“在那里，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们设计的图纸，可能明年就会变成矗立的高楼；你们提出的方案，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影响全国的政策；你们研发的技术，可能将填补国家的空白……那里没有论资排辈，只有能力和成果。我想邀请诸位，用你们的青春和智慧，去亲手铸就一座新城，去参与并见证一个时代的崛起！”
他的话语充满了激情与真诚，台下掌声雷动。许多年轻人的眼中，闪烁起被理想点燃的光芒。
第一批响应号召的毕业生很快抵达深圳。其中，从清华引进的微电子学博士王卓然，是林瀚重点关注的对象。然而，王卓然抵达后的第一印象，却是巨大的落差。所谓的“人才接待处”人手不足，安排的临时宿舍条件简陋，周围环境嘈杂，与他想象中的“特区”相去甚远。
带着一肚子委屈和疑虑，王卓然甚至萌生了退意。就在这时，林瀚的身影出现在了那栋简陋的宿舍楼里。他没有带随从，就像一位普通的学长。
“王博士，委屈你们了。”林瀚看着房间里还未收拾妥当的行李，语气带着歉意，但眼神坦诚，“我这里没有画饼，实际情况你也看到了。但我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改变这一切。人才公寓下个月就能入住，实验室的设备清单我已经看过，正在加紧采购。”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那片巨大的工地，“你看，这里今天确实还是一片泥泞。但正因如此，我们在这里奠下的每一块基石，建起的每一栋楼房，才更具有开创的意义。我希望你们来，不是来享福的，而是来当这座城市的奠基人！这里的未来，能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能攀多高。”
王卓然看着林瀚眼中毫不作伪的真诚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心中的委屈渐渐被一种参与历史的激动所取代。他用力点了点头：“林主任，我明白了。既来之，则安之，更要为之奋斗！”
看着王卓然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林瀚欣慰地笑了。人才的种子，终于在这片热土上撒下。
然而，深夜回到办公室，一封放在他桌上的匿名信，却给他火热的心头浇了一盆冷水。信中详细列举了管委会行政处处长孙福才，在负责首批人才安置房分配中，如何利用职权，将条件最好的几套预留给了自己的亲戚和有利益往来的商人，而真正急需住房的引进人才却被各种理由拖延。
信末，那潦草的字迹仿佛带着控诉与嘲讽：“林副主任，您引来的凤凰，只怕连一根像样的树枝都落不下！您画的饼，都被蛀虫啃光了！”
林瀚捏着信纸，走到窗前。窗外，特区的灯火在夜色中倔强地闪烁，与远处尚未开发的黑暗区域形成鲜明对比。他目光锐利如刀，深深吸了一口夜空中混杂着尘土与希望的气息。
反腐的刀刃，必须更快地挥出去了。这些蛀虫不除，特区这片希望的沃土，终将被啃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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