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的奏对条理清晰,直指时弊:“……纵观史册,强敌往往自内乱而起。若吏治不清,则政令不行;田赋不公,则民心不稳。国库空虚,边军欠饷,何以言战?唯有‘摊丁入亩’,使耕者有其田,藏富于民;‘士绅一体纳粮’,削除特权,充实国库。民富国强,兵甲精良,届时挥师北指,方为王道。”
他的话语构建了一个清晰的强国逻辑,却也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堂之上,呼吸声都重了几分。
“大胆沈玦!”一声尖利的呵斥划破沉寂,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大步出班,他手指颤抖地指向沈玦,脸上因愤怒而扭曲,“你口口声声‘我大明’!这大明是陛下的大明!你一个臣子,何敢以主人自居?莫非心生异志,想要造反不成!” 这指控极其恶毒,直接将忠臣置于谋逆的火上炙烤。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玦身上。他却不见丝毫慌乱,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出。他甚至微微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向王振,声音反而比刚才更冷冽了几分:“王公公此言差矣。天下万民,心中所念之国便是大明,此乃忠君爱国之本。倒是公公你,”他话音一顿,目光如刀,“我等皆是陛下臣子,议事于朝堂。你一个内侍,无百官之职,却敢擅断朝臣忠奸,厉声呵斥,打断国策之议。究竟是我沈玦心怀异志,还是你王振,已不将陛下与朝廷法度放在眼里?!”
“你…你…你……”王振被这连珠炮似的反诘噎住,尤其“僭越”二字,如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想起了那些因干政而不得善终的前朝权宦,顿时面色惨白,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年轻皇帝,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场交锋。他的手指在扶手的龙头上轻轻敲击,当沈玦说出“僭越”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寒芒。这寒芒并非针对沈玦,而是投向了下首的王振。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振,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王振如蒙大赦,又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瞪了沈玦一眼,狼狈地退回班列。
皇帝的目光继而落在沈玦身上,复杂难明。他欣赏沈玦的才干与胆识,北漠之功,实打实地为他稳住了半壁江山。但此子过于锐利,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能伤敌,亦可能伤主。他那套改革方略,牵动太大,眼下朝局,还远未到能推行的时候。留他在中枢,只会激起无穷党争,搅乱平衡。
“沈爱卿,”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已然平复,“你的假期已结束。朕深知你在北漠立下的汗马功劳,于国有功,于朕有情。”
他略一停顿,金殿落针可闻。
“北漠初定,民心未附,非能臣不能镇抚。朕决议,晋你为北漠道安抚使,总领军政,保境安民。望你休养生息,为朕守好北疆门户。无事……便不必上朝了。”
“退朝——!”司礼太监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为这场风波画上了休止符。
退朝之后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官员们鱼贯而出,如同解开了禁言的咒语,顿时议论纷纷。
“可惜了,沈玦乃国之干城,竟被远放边陲……”
“嘘!慎言!你没听出来吗?陛下这是保他!留在京师,王振能放过他?”
“哼,狂生耳!竟敢在朝堂之上与王公……那般说话,简直不知死活!”
“摊丁入亩?说得轻巧,这岂不是要与天下士绅为敌?陛下圣明,未予采纳……”
“北漠苦寒之地,说是晋升,实同流放。这一去,怕是再难回中枢了。”
人群之中,沈玦整了整官袍,面无表情地向着宫外走去,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挺直。一位与他交好的老翰林快步跟上,低声叹道:“玦公,何苦如此急切?”
沈玦脚步未停,目光望向宫墙外辽阔的天空,淡淡道:“有些话,总要有人说。北漠……挺好,至少在那里,我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宫门的阴影将他的身影吞没,而一场始于庙堂的政治风暴,其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