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竭尽全力的“荣养”,终究未能挽回蒙恬早已油尽灯枯的生命。汤药与珍馐所能补充的,不过是些许体力,却无法弥补他数十年戎马生涯积下的沉疴暗伤,以及北疆风沙在他筋骨血脉间刻下的磨损。在抵达咸阳近郊皇家庄园后的第三日,在一个秋风萧瑟、细雨霏霏的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透过湿冷的窗棂,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擎天保驾的老将,喉咙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不久”便“溘然长逝”,平静地闭上了那双曾洞察战场风云、也曾饱含思乡之情的双眼。他的离去,并无太多痛苦的挣扎,面容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安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艰巨的征程后,终于得以卸下千斤重担,安然休憩。
当值守的太医屏着呼吸,颤抖着伸出三指,再次确认蒙恬腕间已无丝毫脉搏,又探其鼻息全无后,终于无力地垂下手,朝着守候在旁的蒙恬亲兵和内侍们,沉重地摇了摇头。这一动作,如同无声的惊雷,瞬间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整个庄园顿时被巨大的悲恸所笼罩。侍奉在侧的亲兵们“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一片,这些在战场上断骨流血都不曾皱眉的硬汉,此刻却再也抑制不住,压抑的呜咽和悲声顷刻间爆发出来,哭得如同失去至亲的孩子一般。他们当中,有人跟随蒙恬超过二十载,从北逐匈奴到修筑长城,深知老将军威严外表下的仁厚与担当。其骤然离去,让他们痛失的不只是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更是一位如父如兄、体恤士卒的亲人。一位满脸络腮胡的校尉,以头抢地,恸哭道:“大将军!您为何不再等等……为何不再让末将等陪您走完这最后一程啊!”
噩耗被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尚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中的咸阳宫。皇帝陛下正在用早膳,闻听内侍首领跌撞而入、带着哽咽的禀报,他手中的玉箸“啪”地一声脆响,掉落在紫檀木案几之上,滚了几滚。年轻的皇帝怔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深切的悲伤。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跪满一地的宫人,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久久不语。御书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和窗外凄冷的雨声。最终,他发出一声沉重得与他年龄不符的叹息,声音沙哑得厉害:“传朕旨意,辍朝三日,举国致哀。命奉常依最高礼仪,筹备蒙太傅丧仪。一应规格,皆按亲王礼制,不得有误。” 字字句句,都透着沉痛。
消息传到丞相府时,李斯正与儿子李由在书房商议开春漕运之事。闻听此讯,李斯正在捻动胡须的手指骤然停住,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僵。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下。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久到李由几乎要出声提醒,他才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物伤其类的悲凉、对无常命运的无力,以及对这位亦友亦敌的故人逝去的无尽哀思。他们曾并肩,也曾暗斗,但在此刻,所有的政见分歧都显得微不足道,只剩下对一位巨匠陨落的寂寥。
“父亲……”李由担忧地轻声唤道。
李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他睁开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灰蒙蒙、雨丝纷乱的天空,仿佛能穿透这咸阳的雨幕,看到那座郊外庄园中已然冰冷的躯壳。静默中,他低声吟道,声音苍老而沉郁:“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这并非当世之词,却恰如他此刻心境的写照,充满了英雄陌路的苍凉。
蒙恬的溘然长逝,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他与李斯,一文一武,如同支撑帝国大厦的两根最核心的梁柱,共同经历了始皇驾崩时的惊涛骇浪,又携手扶持幼帝,度过了政权交替初期那段最艰难也最关键的时期。如今,武的一柱轰然倒塌,只剩下李斯这文的一柱,虽仍竭力支撑,却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沉重与失衡的危险。帝国的天空,仿佛也随之倾斜了几分。
整个咸阳城,迅速被一片哀戚的气氛所笼罩。仅仅数日前,为迎接蒙恬“荣养”归京而悬挂的彩绸还未完全撤去,此刻已被仓促换上的素绢和黑色幡旗所取代,悬挂在官署门楣和主要街道两旁,在秋风中无力飘荡。往日喧嚣的市井也变得安静了许多,酒肆茶楼间,人们交谈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谈论起这位功勋卓着却晚景凄凉的老将,无不扼腕叹息。他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的不世功业,他镇守边陲十余年的辛劳,他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思乡悲情,都成为了咸阳民众津津乐道又深感惋惜的话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集体性的哀伤。
皇帝的旨意被迅速而严格地执行。蒙恬的灵柩被以最高的礼仪规制,由皇家仪仗护送,迎入咸阳,停灵于奉常寺紧急布置的庄严肃穆的祭殿之中。皇帝身着素服,亲自前往祭奠,并在灵前沉痛宣诏,追封蒙恬为“忠武侯”,赐谥号“景桓”(布义行刚曰景,辟土服远曰桓),给予了人臣所能获得的极致哀荣。百官皆着丧服,轮流前往守灵致哀,前来吊唁的宗室、勋贵、官员络绎不绝,祭殿内外,一片素白,哀乐低回不绝。
李斯以帝国丞相和故友的双重身份,强忍悲痛,主持了蒙恬的整个丧礼。在香烟缭绕的灵前,他展开亲自撰写的祭文,用沉缓而清晰的声音宣读。祭文回顾了蒙恬一生忠于王事、开拓疆土、稳固边防的赫赫功业,赞扬其“忠贯日月,勇冠三军”,也隐晦地提及了其晚年身不由己、心怀故土的悲怆,言辞恳切公允,既是对功绩的总结,也饱含着复杂的个人情感,闻者无不动容,暗自垂泪。李斯知道,自己这不仅是在为这位老友、这位帝国基石送上最后一程,也是在为那个由始皇帝开创、由他们这一代人奋力支撑的时代,亲手画上一个沉重而悲伤的句号。
蒙恬的溘然长逝,如同帝国广袤天空上一颗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陨落,其光芒虽已消逝,但其功绩与精神,却将如同他主持修筑的长城一般,长久地屹立在这片他曾经誓死守护的土地之上,留存在史官铁笔银钩的竹简之中,也留存在所有知晓他故事的后人心里。而他所留下的北疆防务重担,以及帝国权力格局因这根擎天巨柱的倒塌而产生的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则成为了李斯和那位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轻皇帝,必须立刻冷静面对、审慎解决的,全新而严峻的课题。风雨,似乎并未因一位英雄的逝去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