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缓缓降临，如同巨大的墨色绒毯覆盖了这片宁静的乡野，四周陷入一片深邃的静谧之中，只有远处田野里不知疲倦的虫鸣与屋旁那条小溪不知停歇的潺潺流水声，交织成一首天然的夜曲，隐约可闻。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李斯那座简朴的茅草屋内，却常常亮起一团温暖而稳定的灯火光芒。这光亮，不仅驱散了斗室内的黑暗，带来一方光明，更照亮了一项对他而言充满了脉脉温情与未来希望的活动——“夜间教孙辈识字”。这成为了他归隐生活画卷中，最为柔软、也最能触动他内心深处那根亲情之弦的部分。
他的几个年幼的孙儿孙女，在父母（主要是长子李由及其兄弟们的安排下，他们或仍在咸阳为官，或在外地为吏）的陪伴下，或是由忠心的老仆护送，会轮流从咸阳或附近城镇来到这乡间小住一段时日。这些孩子，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幼苗，天真烂漫，给这座平日里只有老人与仆役的宁静院落，带来了无限的生机、活力与欢声笑语。他们不像朝中大臣那样对他敬畏有加、谨言慎行，也不像咸阳城里那些见惯了权势的贵胄子弟那般早熟世故、懂得察言观色。在他们纯净无邪、不染尘埃的眼眸中，李斯不再是那位曾经权倾朝野、令人望而生畏的丞相大人，他只是一位面容慈祥、肚子里装着无数有趣故事的、可以随意亲近撒娇的祖父。
灯下的课堂：知识的启蒙与心灵的桥梁
教学的“课堂”，通常就设在那间兼作书房和起居之用的正屋里。屋内陈设简单，中央那张低矮的柏木案几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案上，一盏陶制的豆形油灯被点亮，灯芯是用几股棉线捻成，在清澈的菜籽油中安静地燃烧，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光线不算明亮，却足以照亮案几和围坐在一起的祖孙几人。这柔和的光线将他们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土墙上，拉得长长的，随着火焰的轻微跳动而摇曳，显得格外温馨而富有生活气息。李斯穿着舒适的粗布深衣，盘腿坐在主位的蒲垫上，孙辈们则学着他的样子，或盘腿，或跪坐，围在案几旁，仰着一张张红扑扑的、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的祖父，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
李斯并没有采用官学或那些严谨的贵族家学中那种正襟危坐、严肃刻板、动辄背诵罚写的教学方式。他深知，对于这些心思单纯、活泼好动的稚嫩心灵，兴趣才是最好的、也是最持久的老师。他开始教的，并非那些艰深晦涩的经史子集，而是最基础、最形象的文字。他用的教材，有时是他闲暇时亲手用毛笔在粗糙纸笺上工整写下的、笔画清晰的字帖；有时，为了增加趣味性和便于修改，他干脆就用一根削磨光滑的小木棍，在一个铺满洁净细沙的方形木盘里书写。
“来，孩子们，今天祖父教你们认识这个字——‘人’。”李斯的声音温和而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他拿起小木棍，在沙盘上缓慢而清晰地画出一个简单而形象的“人”字，那一撇一捺，如同一个稳稳站立的人形。“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站着的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谁也离不开谁，这就是‘人’。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站着的。”
孩子们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小手指不由自主地跟着在空中比划，发出稚嫩而清脆的跟读声：“人——”
“对，念‘人’。”李斯微笑着点头鼓励。
“还有这个字，‘山’。”他继续在沙盘上画着，笔触稳重，“你们看，中间高，两边低，像不像我们屋后那座长满了竹子和小树的小山？”
“像！真像！”孩子们雀跃地回答，小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他总是巧妙地将抽象的汉字与孩子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事物、身边熟悉的环境联系起来，让枯燥的识字过程，变成了一种有趣的、充满发现的游戏。他还会即兴地讲一些与这些字相关的、简单有趣的小故事或童谣，比如在教“月”字时，会讲讲嫦娥奔月的传说片段；或者吟诵一两句《诗经》里描写自然风物的简单诗句，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虽然孩子们稚嫩的头脑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与韵律之美，但那优美的音节和生动的意象，已然像一颗颗小小的种子，悄然播撒在他们纯净的心田之中，静待未来的萌发。
超越文字的传承：品德的熏陶与智慧的启迪
“夜间教孙辈识字”，其意义远不止于知识的传授和启蒙。对李斯而言，这更是一个弥补过往遗憾、传递家族精神与文化血脉的宝贵契机。他错过了太多儿子们幼年成长的时光，如今，他希望能将这些缺失的陪伴与教导，加倍地倾注在孙辈身上。
在教导的过程中，他会自然而然地、不着痕迹地融入一些最基础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如，在教“信”字时，他不会仅仅解释字形字义，而是会讲述古代季札挂剑的故事，用浅显的语言告诉孩子们，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这就是“信”；在教“孝”字时，他会讲讲老莱子彩衣娱亲的典故，引导他们体会孝顺父母、让长辈开心的内涵；在教“友”字时，会说说管仲与鲍叔牙相交的故事，告诉他们朋友之间要互相理解、信任和帮助。这些道理，他并非板着脸进行枯燥的说教，而是将它们巧妙地融汇在生动有趣的故事和日常的闲谈之中，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悄然滋养着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他也会饶有兴致地回答孩子们各种天马行空、充满童真稚气的问题，这些问题常常让他忍俊不禁，也引发他更深的思考。
“祖父祖父，咸阳城有多大呀？比我们的院子大很多很多很多倍吗？有没有一百个那么大？”
“祖父，皇帝陛下是什么样子的呀？他也像您一样，晚上在灯下教他的孙子识字吗？”
“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里，不住在咸阳那个有很多很多房间、很漂亮的大房子里呢？”
面对这些纯真无邪却又或多或少触及现实与过往的问题，李斯总是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智慧。他会用孩子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描述咸阳城的宏大与繁华（隐去了其中的权力倾轧与浮华虚无）；会谈论皇帝陛下的勤政与辛劳（过滤掉了其中的复杂权术与宫廷险恶）；会解释选择来到这片乡野生活，是为了呼吸更清新的空气，聆听更悦耳的鸟鸣，是为了心灵的真正安宁和整个家族的平安喜乐。在这些看似简单的问答中，他不仅是在传递知识，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更是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孙辈们最初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希望他们能懂得平凡简单生活的可贵，能始终保持一颗淳朴、善良、感恩的心，能明白一个家族的延续与兴旺，不仅仅依靠一时的权势和财富，更重要的是良好的家风、文化的传承以及代代相传的智慧与品德。
看着孙辈们用胖乎乎的小手认真地握着毛笔或木棍，一笔一画地描摹，听着他们用清脆稚嫩的嗓音认真地跟读或背诵，李斯那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慰藉和满足。这种满足感，比他当年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驳倒政敌，或是成功推动一项重大国策实施时所带来的成就感，更为深沉、更为纯粹，也更为持久。他仿佛看到，自己一生的奋斗、一生的学识智慧，乃至一生跌宕起伏所换来的深刻教训与人生体悟，正通过这灯下温馨的教学时光，以一种更为健康、更为平和、也更可持续的方式，静静地流向下一代。这不再是冰冷权力的传承，而是温暖文化与宝贵精神的延续。
情感的纽带与生命的轮回
对于孙辈们来说，这段在宁静乡间夜晚，围绕在祖父身边识字的经历，也注定将成为他们童年记忆中最温馨、最宝贵的一部分。祖父的形象，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威严无比的传说中的人物，而是一位慈爱可亲、博学多闻、充满耐心和趣味的老人。他们喜欢偎依在祖父温暖而略显瘦削的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书卷气与户外劳作后带来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感受着他那双曾经批阅过无数奏章、书写过帝国律令的大手，如今温柔地握住他们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导他们书写。这种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的祖孙之情，是他们在咸阳那个规矩森严、等级分明的丞相府邸中难以体验到的珍贵情感。
“夜间教孙辈识字”，这短短的几个字，勾勒出的是一幅充满了天伦之乐与文化传承意味的动人画卷。在那昏黄而温暖的灯火下，一位饱经人世沧桑、看透荣辱浮沉的老人，正用他生命最后阶段的光和热，温柔而坚定地，为孙辈们点亮通往未来、通往知识世界的道路。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知识启蒙，更是深厚情感的交流，是跨越代际的生命对话，是李斯在彻底远离帝国权力核心之后，于平凡质朴的乡居生活中，所寻找到的、最具生命温度与人性光辉的价值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