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民的话语不高，却让会议室内的交锋从锐利的剑鸣转为沉闷的鼓声。
杨爱华悬着的心，在听到李卫民开口后，反而沉得更深。
安芷若的质询是外科手术刀，精准、锋利，但只要没有切中要害，就有辩驳的余地。
而李卫民的话，是碾压过来的重型卡车，不和你讨论交通规则，只问你让不让路。
她必须开口了。
“李处长，您高屋建瓴。”
杨爱华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这个动作给了她零点几秒的缓冲时间，也让她找回了券商老总的镇定自若。
“市场的稳定与健康，确实是我们所有从业者共同的责任。海通证券作为市场的一份子，始终将合规经营与风险控制放在首位。”
她的语速不快，用词谦逊而得体，主动将责任揽过一部分，这是与监管打交道的艺术。
“关于莫总的交易，”她话锋一转，看向莫测，又迅速将视线转回李卫民，“我们营业部也进行了反复的内部核查。”
“从结果来看，他的所有操作，都严格遵守了交易所的各项规定，没有触碰任何一条红线。”
“当然，我们也能理解部分投资者的情绪。莫总的交易风格确实……非常独特。”
杨爱华斟酌着用词：
“他的市场嗅觉和决断力，是我从业二十年来所仅见。”
“或许，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极致的天赋，这种天赋在规则之内，创造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业绩。”
她停顿一下，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我们愿意进一步加强对朱雀路席位的日常监控，建立更高级别的沟通机制，随时向贵局汇报相关情况，全力配合处里对市场稳定的维护工作。”
这一番话，既表明了券商的态度，又将莫测的行为从“恶意操纵”的嫌疑，拉回到了“天赋异禀”的范畴，试图为这场紧张的问询降温。
陈倾雪稍稍松了口气，杨爱华的应对堪称完美，既给足了监管面子，又保住了自己的客户。
李卫民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将目光从杨爱华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莫测身上。
“爱华同志的态度是好的，海通的工作我们也是认可的。”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再转。
“但是，天赋这个东西，是没办法量化的。我们监管工作，最怕的就是无法量化的东西。”
“莫先生，我换个问法。”
李卫民身体微微前倾，那温和的表象下，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压力。
“你的资金体量，你的交易手法，你对市场情绪的把控能力，已经让你成为了一个具备‘市场影响力’的特殊参与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影响力这个东西，用好了，是市场的鲶鱼，能激发活力。”
“用得不好，就是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会引发系统性的风险。”
李卫民看着莫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我们不关心你赚了多少钱，我们只关心市场的稳定。”
“一个健康的牛市，是慢牛，是稳步向上的。”
“而不是靠几只妖股，今天拉十个点，明天跌十个点，搞得市场鸡飞狗跳，散户血本无归，最后只留下一地鸡毛。”
“所以，今天这杯茶，主要想传递一个意思。”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希望莫先生在未来，能更多地承担起一个重要市场参与者的责任。你的每一笔大额买卖，都请多考虑一分对市场整体秩序的影响。”
“一艘船上，有人在划桨，有人在掌舵，但如果有人不停地在船上跳来跳去，就算他跳得再好看，对这艘船来说，也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我们监管机构的工作，就是找出这些不稳定的因素，然后……引导他们，让他们和船的航行方向，保持一致。”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没有再提任何法律和规则，而是从“市场稳定”和“大局”的角度，对莫测的行为进行了重新定性。
你没错，但你有“影响力”。
我们不罚你，但我们要“引导”你。
杨爱华在一旁听得心悦诚服。
这才是真正的手腕。
既给了安芷若面子，点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没有把事情做绝，给了莫测回旋的余地，同时还把监管的立场和底线，清晰地划了出来。
安芷若始终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喝着茶，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莫测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将决定他未来在江州市场的生存环境。
“我明白李处长的意思了。”
莫测放下了茶杯，杯底和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作为市场的参与者，我尊重规则，也愿意配合监管的引导。”
他没有道歉，没有承诺，只是表达了一个“配合”的态度。
这个回答，既不卑微，也不亢奋，恰到好处。
“好。”李卫民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个态度就好。我们相信，英雄出少年，更希望少年能行稳致远。”
他将茶杯放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既然有这个共识，那我们今天就提两个非正式的建议。”
“第一，控制你的交易频率和单笔资金规模，避免在个股上造成过大的价格波动。尤其是关键点位的申报，要审慎。”
“第二，我们不希望在任何公开渠道，看到关于你个人‘股神’身份的宣传和炒作。市场需要敬畏，不需要偶像。”
“小莫，我说的这两点，你能理解吗？”
这已经不是建议，而是警告。
是监管层在不动用法律武器的前提下，划出的两条红线。
杨爱华紧张地看着莫测，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莫测沉默了几秒。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李处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开了口。
“关于第一点，我的资金体量在增长，交易风格也确实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我会考虑分散投资，降低对单一股票的影响。”
这个回答，听上去是配合，实际上也是他资金壮大后必然会采取的策略。
“关于第二点，”莫测顿了顿，“我从未主动宣传过自己。市场上的传言，是赚了钱的人在吹捧，亏了钱的人在咒骂。我管不了别人的嘴。”
李卫民笑了笑：“你能管好自己的行为就行。”
他站起身，这场谈话显然已经到了尾声。
“今天就到这里吧。感谢你们的配合。”
“爱华同志，你们营业部也要加强对客户的引导和风险教育。市场不是赌场。”
“是，是，我们一定加强管理。”杨爱华连忙站起来，双手握住李卫民的手，恭敬地回应。
莫测也站起身，和李卫民握了一下手。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
李卫民的手温暖而干燥，很有力。
他走到莫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才华是柄双刃剑，希望你能用好它。”
“江州这片池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
他的手掌温厚，力道不重，但话里的深意，却让陈倾雪的后背感到一丝凉意。
“多谢李处长提点。”莫测的回答依旧平淡。
安芷若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话，她也站起身，只是对着杨爱华点了下头，算是告别。
当莫测一行人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莫测的背影上。
“莫先生。”
她忽然开口。
莫测停下脚步，转过身。
安芷若抱着双臂，站在那里，一身合体的西装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形。
“你的交易记录，我们会持续关注。”
“希望下一次见面，我们不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