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菲在那头愣了两秒,显然是被“再听一次”这个要求搞懵了,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回了个“好”。
电话挂断,盲音嘟嘟响了两声,被窗外早高峰的汽笛声盖了过去。
林默没急着动,他盯着手边那台老式示波器,屏幕上的绿线正随着他心跳的频率微微起伏。
次日一早,修复室的空气里混杂着松香和隔夜咖啡的酸味——松香微辛带涩,咖啡凉透后泛出铁锈般的微苦,指尖蹭过工作台边缘,还能触到一层薄薄的、未擦净的焊锡膏黏腻。
韩雪顶着俩黑眼圈,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女士烟,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乱码发愁。
听完林默的想法,她把烟拿下来,夹在指尖转了两圈,眼神像看个疯子:“你是说,把这块表的震动频率导出来,做成可视化的光影信号?还要跟现场音响搞实时同步?”
“不是为了炫技。”林默从包里掏出昨晚整理的数据,指尖点在其中一行波峰上,“沈清源说那是‘情绪营销’,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是物理层面的‘共鸣’。这块表在接收到特定音频——也就是那段《沂蒙山小调》时,会产生某种压电效应。这种震动不是随机的,它有规律,像是在说话。”
韩雪突然伸手按下示波器“频谱展开”键,盯着跳动的谐波峰值,唇角一扬:“压电系数在共振区爆表了——你录到了它的‘语言频率’?”
赵晓菲蹲在地上,周围铺满了复印出来的旧报纸和日记复印件,纸张脆黄、边缘微卷,油墨洇染处带着陈年霉斑的土腥气;她指尖翻动时,簌簌落下细灰,像时间抖落的碎屑。
一张泛黄的《东北日报》剪报飘落出来,边角印着“志愿军某部文工团 王德全 同志遗物”。
听罢,韩雪把烟扔进垃圾桶,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脆响:“只要音准能卡在那个赫兹上,我就能让光影‘活’过来。这不叫特效,这叫数据可视化。”
接下来的三天,修复室成了战场。
陈雨欣的小提琴声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只是单调的拉锯声——弓毛刮擦琴弦的粗粝嘶声、松香粉末在空气中浮游的微尘感、琴箱共鸣时木料细微的震颤,都清晰可辨。
她在找那个点,那个能让林默手里的怀表产生反应的临界点。
第四天凌晨两点十七分,人都走光了。
林默独自坐在操作台前,四周静得只剩电流的嗡嗡声,低频持续,像远处永不停歇的潮汐;台灯暖光晕染着桌面,照见他手背青色血管与指节处几道浅疤。
他屏住呼吸,指腹在表壳冰凉的铜纹上缓缓摩挲——三年来第七次尝试。
就在琴弓触弦的刹那,一股尖锐的电流感猛地窜上小臂,耳道里嗡的一声,视野边缘浮起细密金斑。
他手里攥着那块怀表,另一只手按下了音频播放键。
是那天音乐会现场的录音。
琴声响起的瞬间,怀表在他掌心狠狠烫了一下——不是灼烧,而是金属骤然吸热后的密实烫意,仿佛一小块刚离炉的青铜。
那种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但这次没有把他的意识完全抽离。
他像是站在一扇单向玻璃后面,眼前昏暗的修复室慢慢褪色,一层粗粝的雪花噪点覆盖上来,耳中残留的电流嗡鸣被风声吞没,皮肤表面忽地绷紧,汗毛倒竖,仿佛裸露于极寒真空。
零下四十度。
哈气成冰——白雾喷出不过三寸,便凝作细晶,在睫毛上结出微不可察的霜粒;鼻腔深处泛起刺痛,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碎玻璃。
林默看见了王德全。
不是照片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人。
这小战士的手指全冻裂了,血痂和黑泥混在一起,指甲盖翻起,看着都疼;指尖触到琴弦时,发出极轻微的“咔”一声脆响,像枯枝折断。
他缩在避风的战壕拐角,下巴死死抵着琴托,眼睛闭着,睫毛上挂着白霜,呼出的气息在琴箱表面凝成薄薄一层雾,又迅速冻结。
周围躺着七八个伤员,有的断了腿,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血腥气浓烈而铁锈味重,混着硝烟焦糊的苦涩,在冷空气中沉甸甸地滞留不散。
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和远处沉闷的炮火声——风是尖啸的,炮声却钝,像隔着厚棉被砸下的重锤,胸腔随之共振。
琴声并不悠扬,甚至有点哑,带着琴弦受潮后的钝感;弓毛摩擦松香时发出沙沙的底噪,每一个揉弦都牵动琴箱深处沉闷的嗡鸣。
但那些伤员听得入神。
一个靠在石头上的老兵,嘴里叼着半截树皮,眼泪顺着在那张满是硝烟痕迹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白印子,滴进雪地里,瞬间结冰——林默甚至听见那滴泪砸落时细微的“噗”声,以及冰晶绽裂的微响。
他们不需要语言,这琴声就是那封寄不回家的信。
林默感觉嗓子眼像是塞了团棉花,干涩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时牵扯着细微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个画面,指尖穿过虚影,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竟似有实体,顺着指尖钻入血脉,骨缝里泛起针扎似的酸麻。
就在这时,操作台上的录音设备红灯疯狂闪烁。
那条代表怀表震动频率的绿线,突然爆发出极其复杂的波纹,不再是杂乱的噪点,而是一段有着奇特韵律的编码。
那是心跳,是一群人在生死边缘产生的巨大磁场。
林默迅速按下保存键,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汗珠滑落时带着凉意,滴在操作台金属边缘,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一声轻响。
那股来自1950年的寒意顺着指尖还没散去,骨头缝里都在发酸。
四十八小时后,周一上午十点,刘子阳的专题报道《他们不是柔情包装的符号》上线。
没有煽情的排比句,文章只有一段视频:音乐会现场观众无法抑制的泪水,加上那段刚刚解码出来的“怀表震动波形图”与陈雨欣琴声的对比。
两条曲线,在某个瞬间完美重合。
评论区炸了。
“我以为战争片就是打打杀杀,就是炸点和血浆。”一条点赞最高的评论写道,“原来在死人堆里拉琴,比开枪更让人想哭。那不是软弱,那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沈清源的社交账号一片死寂,那篇《悲情营销》的文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悄悄删除了。
傍晚,博物馆一楼大厅。
“战火之声”的特展区域已经被黑色的幕布围了起来。
林默站在入口处,手里拿着刚做好的展品说明牌。
他没挂上去,只是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王德全”三个字——纸面微糙,油墨微凸,指腹能感到内里游丝正以《沂蒙山小调》主旋律的节拍微微震颤,细密、稳定、不容置疑。
那种迷茫和对都市生活的麻木感,好像随着这几天那股来自极寒之地的冲击,碎了个干净。
他以前只是个修补瓷器裂缝的匠人,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在修补时间的裂缝。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观众听故事。”
林默低头,看着掌心的怀表。
表盖紧闭,但指腹能感到内里游丝正以《沂蒙山小调》主旋律的节拍微微震颤。
“是带他们回去。”
他把说明牌挂上挂钩,转身看向身后那台刚调试完毕、像个巨型黑色胶囊一样的沉浸式投影装置。
“展厅灯光调暗百分之三十。”林默对着对讲机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稳得像块磐石,“把那把琴,放到最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