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庭进宫的第三个月,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到了清溪县衙。
不是吴庭写的——那小子进宫后就音讯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这信是州府转来的,盖着内务府的官印,内容却让吴良看得头皮发麻。
“兹有内务府新制,为规范宫廷器物养护,推广标准化管理,特制定《宫廷器物养护百法》及《内务府器物管理细则》。现命各州县依此规范,对官署器物进行清查、登记、养护...限三月内完成,逾期严惩。”
随信附了厚厚一沓文书。
吴良翻开第一页,眼皮就跳了跳。
《宫廷器物养护百法》——编着者:吴庭。
“这个吴庭...”吴良咬牙切齿,“才进宫三个月,就折腾出新花样了?!”
继续往下看,越看心越凉。
什么“器物需每日除尘,三日一拭油,七日一深洁”...
什么“每件器物需建立‘身份档案’,详记来历、材质、保养记录”...
什么“器物摆放需遵循‘五行相生’原则,木器朝东,金器朝西...”
最离谱的是最后一条:“各县官署需指定专人担任‘器物养护使’,负责此项工作。人选需通过州府考核,持证上岗。”
“持证上岗?”吴良差点把信撕了,“养个破桌子破椅子还要持证?!”
但官印盖着,不执行不行。
吴良硬着头皮召集全衙人员开会。
大堂里,唐成拿着那本《百法》,看得啧啧称奇:“吴兄,你这堂弟真是个人才啊。你看这条,‘砚台需用陈年雨水清洗,不可用井水,以免伤及石质’...他怎么想出来的?”
金灿灿翻到另一页:“还有这个,‘公文柜每月需开柜通风一日,以防虫蛀,但需选晴天,忌潮湿’...咱们县衙的公文柜,上次开是什么时候来着?”
师爷弱弱举手:“好像是...三年前?”
吴良扶额:“都别说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上哪儿找个‘器物养护使’?还要通过州府考核?”
众人面面相觑。
这差事,听着就不像正常人能干的一—要按照吴庭那套规矩来,得有多变态的耐心?
“老爷,”衙役小王突然举手,“我觉得...有个人挺合适。”
“谁?”
“唐公子。”
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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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唐成被逼着踏上了去州府考核的路。
不是他自愿的,是吴良威逼利诱的结果——“你要是不去,这个月的分红就别想了!”“你要是考过了,我给你涨工钱!”“你要是不去,我就告诉全城百姓,你当年写《嫖圣心得》的事!”
唐成含泪上路。
金灿灿送他到城门口,语重心长:“唐师兄,此去任重道远。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是为了咱们县衙的荣光,为了咱们的分红...”
“闭嘴。”唐成有气无力,“我要是考不过,回来第一个掐死你。”
“别啊!”金灿灿赶紧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连夜整理的《吴庭语录精华》,你路上看看,说不定能押中题。”
唐成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器物有灵,养护需用心...这什么鬼话?”
“管他呢,背下来总没错。”
马车渐行渐远。金灿灿站在城门口,突然有点不安。
他总觉得,吴庭搞出来的这事,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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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的考核设在衙门旁边的“器物养护学堂”——一个刚挂牌三天的临时机构。
唐成赶到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各县派来的代表,个个愁眉苦脸,手里都捧着那本《百法》,嘴里念念有词。
“兄台也是来考核的?”一个胖子凑过来搭话。
唐成点头:“清溪县,唐成。”
“哟,清溪县?”胖子眼睛一亮,“就是那个出了吴庭的县?”
唐成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胖子压低声音,“现在整个内务府,谁不知道吴庭吴大人?进宫三个月,从见习太监一路升到器物司副管事,靠的就是这本《百法》!”
唐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
“可不是嘛!”胖子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到了宫里,第一天就把太后娘娘那尊断臂观音修好了——不是接上,是用一种秘法,让断口处自然‘长’出了玉质,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太后娘娘大喜,当场就给他升了职!”
“...”
“这还不算,”胖子越说越来劲,“后来他又给宫里所有的器物都建了‘身份档案’,连皇上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都找出来了,还考证出是先帝亲手做的...皇上龙心大悦,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唐成听得目瞪口呆。
吴庭这小子...在宫里混得这么开?
“所以啊,”胖子拍拍唐成的肩,“这次考核,说白了就是推广吴大人的那套理论。你既然是清溪县来的,跟吴大人同乡,肯定能过!”
唐成干笑两声,心里更没底了。
他跟吴庭是熟,熟到知道那小子有多少变态癖好。但考核要考这些吗?
正想着,钟声响了。
考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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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笔试,题目果然变态。
“问:红木桌椅养护,应用何种油?请详述油的制作方法及使用要点。”
唐成硬着头皮写:“当用橄榄油...不对,吴庭好像说过要用桐油?等等,他那天对着胭脂盒说要用桂花油...”
最后他写了“以陈年桐油为主,辅以桂花精油,比例为三比一”,还编了个制作流程——反正批卷的又不会真去做。
“问:若瓷器出现细微裂痕,当如何处置?请写出三种方法。”
唐成想了想,写了“用糯米浆填补”“用蛋清粘合”“找吴庭”——第三个纯粹是凑数。
“问:请简述器物摆放的‘五行相生’原则,并举三例说明。”
这个唐成真不会,干脆把金灿灿给他的《语录精华》里相关段落抄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唐成晕晕乎乎地走出考场,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兄台考得如何?”胖子又凑过来。
“不怎么样,”唐成苦笑,“我觉得我可能要创造州府考核最低分了。”
胖子却一脸自信:“我觉得我能过!我把我家祖传的养壶心得都写上了!”
“养壶?”
“对啊!紫砂壶!那可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养了一百年,壶身都能反光!”
唐成突然觉得,来参加这个考核的,可能没几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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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实操考核更离谱。
考官搬来一堆破破烂烂的物件:缺腿的椅子、开裂的花瓶、生锈的铜锁、发霉的账本...
“请任选三件,现场演示养护过程。”考官面无表情。
唐成选了那把缺腿的椅子——他觉得这个最简单,找根木头接上就行。
结果刚拿起锤子,考官就皱眉:“慢着!你可知此椅为何种木材?”
“不、不知...”
“此乃海南黄花梨,珍贵非常!岂能随便接根木头了事?”考官指着《百法》,“按规范,当先清理断面,取同料同纹木材,以鱼胶粘合,绑缚七日,再打磨上油...”
唐成听得头都大了。
最后他硬着头皮,在考官的“指导”下,花了半个时辰,才把那椅子腿“接”上——说是接,其实就是用绳子绑了块木头,晃晃悠悠的,一碰就倒。
“不合格。”考官冷冷道。
唐成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外两件他干脆放弃了,直接认输。
走出考场时,胖子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唐兄!我过了!我过了!考官说我养壶心得独到,破格录取!”
唐成欲哭无泪。
凭什么?凭什么养壶能过,修椅子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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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清溪县,唐成灰头土脸。
吴良听完汇报,长叹一声:“罢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话音未落,衙役小王又冲进来:“老爷!州府来人了!说、说是来检查咱们的器物养护工作!”
吴良脸色大变:“这么快?”
“不是检查,”小王哭丧着脸,“是来宣布考核结果的!”
众人赶到前院,只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背手而立,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哪位是唐成?”中年人问。
唐成硬着头皮上前:“学生在此。”
中年人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笑了:“你就是那个写‘找吴庭’的唐成?”
“......”
“本官是器物养护司的刘主事,”中年人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恭喜你,通过了考核。”
全场哗然。
唐成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可是我实操...”
“实操是不怎么样,”刘主事点头,“但笔试有亮点。特别是那道瓷器修复题,你写的‘找吴庭’,虽然玩笑,却道出了真谛——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
唐成:“......”
这样也行?
“而且,”刘主事压低声音,“吴庭吴大人特地交代过,若是清溪县有人来考核,要多加关照。”
唐成顿时明白了——敢情是走了后门!
吴良却皱起眉:“刘大人,舍弟在宫里...还好吗?”
“好得很,”刘主事笑道,“吴大人现在可是宫里的红人。太后娘娘喜欢他,皇上也赏识他。这不,还特意给家乡争取了这个试点名额。”
“试点?”
“对,”刘主事正色道,“清溪县,将作为‘官署器物规范化养护’的试点县。由唐成任‘器物养护使’,负责全县官署的器物清查、登记、养护工作。州府会拨专项经费,也会定期检查。”
吴良眼前一黑。
试点?经费?检查?
这意思就是,以后他们县衙,要按吴庭那套变态规矩过日子了?
“刘大人,”唐成弱弱地问,“这个‘养护使’,都要做什么?”
“简单,”刘主事掏出一本更厚的册子,“这是《实施细则》。按照要求,你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县衙所有器物的‘身份建档’——大到桌椅柜子,小到笔墨纸砚,一件不能漏。”
唐成接过册子,手都在抖。
这得干到猴年马月?
“此外,”刘主事继续说,“每日需按《百法》进行养护,并填写养护记录。每月需向州府提交养护报告。每季度会有考核,考核不合格的话...”
“会怎样?”
“扣县衙的经费,”刘主事笑眯眯地说,“也扣你的俸禄。”
唐成想当场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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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刘主事,县衙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吴良看着那本《实施细则》,又看看瘫在椅子上的唐成,突然觉得,吴庭虽然人走了,但他的“阴魂”还在。
而且变本加厉。
“唐贤弟,”吴良拍拍唐成的肩,“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唐成哭丧着脸:“吴兄,我会死的...”
“死不了,”吴良安慰他,“你不是还有金师弟帮忙吗?”
金灿灿立刻摇头:“我不行!我还要算账!而且我对器物一窍不通!”
“那就学!”吴良难得强硬,“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务必在三个月内,完成这个试点任务!”
唐成和金灿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但官命难违。
两人硬着头皮,开始了这项史无前例的“大工程”。
第一天,他们从大堂开始。
“这张公案,”唐成拿着册子,一边记录一边念,“长六尺,宽三尺,高两尺八...什么木材?”
金灿灿敲了敲:“好像是榆木?”
“不对,”旁边突然冒出个声音,“是榉木。”
两人回头,发现是吴阳。
“三弟,你怎么知道?”唐成惊讶。
吴阳一脸得意:“我天天在这里跪,跪得久了,自然就熟了。你看这纹路,这颜色,绝对是榉木!”
唐成半信半疑地记下。
“下一个,惊堂木。”金灿灿拿起那块黑乎乎的木头,“这个总认识吧?”
“认识,”吴阳抢答,“这是檀木!而且是老檀木!你听这声音...”
他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
“啪!”
声音洪亮,余音绕梁。
然后他就被闻声赶来的柳芸娘拎着耳朵拖走了:“谁让你碰惊堂木的?那是你能碰的吗?”
唐成和金灿灿憋着笑,继续干活。
到了傍晚,他们才登记了十二件器物——平均一个时辰两件。
照这个速度,三个月?三年都不够!
“不行,”唐成瘫在椅子上,“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金灿灿有气无力。
唐成眼珠一转:“你说...咱们能不能...造假?”
“造假?”
“对啊!”唐成坐起来,“反正州府的人又不会一件件检查,咱们随便编点数据,糊弄过去不就行了?”
金灿灿眼睛亮了:“有道理!”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明天开始“创新工作方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打这个主意的时候,远在宫里的吴庭,正对着一面铜镜微笑。
“唐兄,金兄,”他自言自语,“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密信,提笔写道:
“刘主事亲启:清溪试点,事关重大。请务必严查,尤其注意数据造假...弟吴庭敬上。”
写完,封好,叫来小太监:“送去内务府,加急。”
小太监领命而去。
吴庭走到窗前,望着南方。
“大哥,三弟,唐兄,金兄...”
“我在宫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可别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