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岭的山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刀刀刮在林昭赤裸的脊背上。
怀里的婴孩苏晚，却像一团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胸膛。
高烧不退，小脸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微弱的呼吸在寒风中几乎听不见。
林昭咬紧牙关，将身上仅存的战袍最里层、最柔软的棉絮撕扯下来，一层又一层地裹紧苏晚。
做完这一切，他自己已是彻底的赤膊，雄壮的肩背上，一道狰狞的旧伤不堪重负，再次崩裂，殷红的血珠顺着坚实的肌肉纹理缓缓滑落，又迅速被寒风冻结成冰。
他像一头负伤的孤狼，在无边无际的雪林中踉跄前行。
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他发现了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山洞。
洞内尚算干燥，残留着野兽的气息。
林昭寻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苏晚放下。
小家伙在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小手死死攥着襁褓的一角，仿佛那里藏着她全部的生命。
林昭借着洞口微弱的天光，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那只攥得发白的小手里，握着一片薄薄的木片。
木片上，是他亲手用匕首尖刻下的字迹。
苏晚的小手无意识地、笨拙地摩挲着那片木头，指尖恰好停在“火油宜夜焚”那五个字上。
她不懂字，甚至连这个世界都还未看清，却像是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拼了命地要护住它。
林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记录着叛军粮草布防的遗言，这是火种！
是三百袍泽用命换来的火种！
李虎、小豆子……他们临死前嘶吼着让他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他苟活，而是要他把这颗足以燎原的火种，亲手送到太原城，送到大帅手中！
这火种，必须传下去！
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山洞一角。
那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猎户地窖入口。
他撬开腐朽的木板，一股陈腐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
他从行囊中翻出最后一块用来包裹伤药的油布，将那片木片仔仔细细地包裹了三层，直到确认密不透风。
然后，他解开苏晚的尿布，将这油布包缝入厚实的夹层之中。
他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汉子，此刻却捻着针线，针脚细密得连水珠都休想渗入分毫。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怀中摸出一枚暗黄色的铜哨。
这是军中专司传递情报的“火鸽老人”留给他的，哨声独特，能引来受过特殊训练的信鸽。
他将铜哨用一根结实的皮绳系在苏晚的腰间，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丫头，你若能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就吹响它。这哨子，便是咱们三百兄弟军魂的回响。”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直昏睡的苏晚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林昭，小手挣扎着伸出来，轻轻抚上他扎人的胡须。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似乎是在笑。
林昭这个杀人如麻的战场修罗，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破天荒地低下头，在那光洁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笨拙而郑重的吻。
“你不怕，我就不退。”
夜色如墨，将整个青岭彻底吞噬。
山洞外，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哗啦”声，是铁链拖拽地面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猎犬低沉的咆哮。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薛烈！他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他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薛烈那阴狠的声音：“他受了伤，又带着个累赘，跑不远！那块布条上还有他的血腥味，狗鼻子灵着呢！”
林昭在选择这个山洞时，他早已布下后手。
洞口用枯枝败叶虚掩着，看似随意，实则一踩便会塌陷。
洞口外围铺满了干燥的松针，下面埋着一根连接着几只铜铃的绊索。
而山洞的最深处，有一条他先前探查过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直通山后的一条溪流。
他抱起苏晚，迅速退到洞穴深处，将她藏进暗道入口的石缝里，又用干草小心掩盖。
做完这一切，他抓起一把不知是何野兽的残骸血污，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身上，随即抓过一具洞中早已存在的野兽尸体，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上面，再将自己伏于洞口不远处的几具尸骸之中，屏住呼吸，如同一具真正的死尸。
“找到了！在这里！”一个叛军兴奋地大叫。
薛烈带着几个亲信，狞笑着冲进山洞。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洞壁，也照亮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薛烈的目光一眼就锁定了那件熟悉的战袍。
“林昭！你这缩头乌龟，终于让我逮住了！”他怒吼着，举起手中的环首刀，对着那具披着林昭战袍的“尸体”狠狠劈下！
“噗嗤！”
刀锋入肉，血光迸现。
然而薛烈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手感不对！
这一刀下去，没有砍中骨头的坚实质感，反而绵软无力。
他一脚踢开尸体，火光下，那竟是一头死去的野狼！
“人呢？！”薛烈怒不可遏。
就在此时，洞口传来“哗啦啦”一阵急促的铃声！
“将军，外面有动静！”
薛烈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负责警戒的叛军慌张地跑进来，他脚下正踩着一片塌陷的松针，那根被触发的绊索还在微微晃动。
中计了！
“搜！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薛烈气得双目赤红，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戏耍的猴子。
手下们在洞里翻找一通，却一无所获。
“将军，这洞里怕是有别的出口！”
“出口？”薛烈脸上闪过一丝狠毒，“那就把他逼出来！来人，点火！用浓烟把他给我熏死在里面！”
叛军们立刻将火把扔向洞口的干草堆。
火焰“轰”地一下燃起，混杂着湿气的浓烟滚滚涌入山洞。
薛烈得意地站在洞口，等着看林昭被呛得涕泪横流地爬出来。
然而，他没等到林昭，却等到了地狱般的嘶鸣！
就在叛军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洞口时，一道黑影鬼魅般地从山洞后方的溪流中潜出，绕到了他们停放马匹的后方。
林昭手中握着两支早已浸透了火油的火把，那是他从叛军尸体上搜刮来的。
他眼中杀意沸腾，手臂猛然发力，两支火把在空中划出两道致命的弧线，精准地投向了叛军堆放马匹草料的木车！
干燥的草料遇上火油，瞬间爆燃！火龙骤然腾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战马受到惊吓，发出凄厉的嘶鸣，挣断了缰绳，疯了一般在狭窄的山道上横冲直撞。
整个叛军队伍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惨叫声、怒骂声、马匹的悲鸣声混作一团。
薛烈又惊又怒，刚想拔刀指挥，一匹受惊的战马迎面撞来。
他躲闪不及，被狠狠撞翻在地，脑袋磕在石头上，嗡嗡作响。
更倒霉的是，一股夹杂着火星的浓烟正好扑面而来，狠狠地灌入了他那只完好的左眼！
“啊——我的眼睛！”薛烈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地上翻滚起来。
混乱之中，林昭已抱着苏晚立于溪边的一块巨石之上。
他冰冷的目光穿透火光与浓烟，落在狼狈不堪的薛烈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叛军的耳中：
“薛烈，你追的是我？还是你自己那个永远也逃不掉的过去？”
不等回答，他抱着怀中的婴孩，纵身一跃，如蛟龙入海，瞬间消失在湍急的溪流之中。
十里之外，林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岸。
怀中的苏晚许是折腾累了，竟安然熟睡，均匀的呼吸像最动听的乐章。
他伸手探入尿布夹层，那片用三层油布包裹的木片，坚硬而温热，安然无恙。
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
在那太原城的方向，浓重的乌云压城而来，仿佛一场倾天之战，已在酝酿。
他从内甲中，取出那份用自己的血写就的、三百袍泽名录的血书，与那片救命的木片并排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
“李虎，小豆子……你们的命，我带着，一起上阵了。”
天光未明，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刺破云层，照在他孤狼般的身影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寒气裹着湿透的衣衫，像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入他的骨髓。
怀中，婴孩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哼唧了一声，那声音微弱却充满韧性，仿佛在这乱世的尽头，第一声春雷，正在这小小的襁褓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