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谓的“祂”，并非某个具象化的仙神，也不是什么镇压万古的禁忌存在。
当陈九的心神沉入那片由愿力汇成的光河之底，他所“看见”的，是无数闪烁的记忆光点，是亿万生灵心中最朴素、最执着的念头。
是北漠孤儿对温暖的渴望，是南荒老匠对“心不可封”的呐喊。
是求生，是思念，是不甘，是希望。
这亿万念头汇聚在一起，便成了这片心界的基石，成了那棵老槐树的土壤，成了他陈九立于此地的根基。
“祂”，即是众生。
这一认知，如晨钟暮鼓，在他心湖之上轰然敲响。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施予”，点化万物，赐予灵性，建立梦院，庇护众生。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芸芸众生所“庇护”？
他点化了器物，而众生的愿力，却在“点化”他这个本该虚无的“心界之主”。
这便是那完美的“长生闭环”真正的奥义——非是单向的汲取，而是平等的共生。
就在陈九的神魂与这众生之念达成前所未有共鸣的刹那，一声惊呼，自心界一角传来，将他的思绪猛地拉回。
“先生！”
归影童提着那盏忽明忽暗的影灯，身形因震撼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东方，那是东海梦院的方向。
“先生，您快看！东海……东海那棵树……开花了！”
凤清漪与黑渊闻言，目光齐齐投射而去。
透过万心镜的层层虚空，东海之滨，一座孤零零的梦院矗立于礁石之上。
院中，一棵本该在凛冽寒风中枯萎凋零的老槐树，此刻竟绽放出了满树洁白如雪的花朵！
那花不大，却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一层朦胧而温暖的光晕，每一片花瓣都仿佛由最纯净的愿力凝结而成，圣洁得不似凡物。
这绝非寻常异象。
此地正值寒冬，万物萧索，更何况这棵槐树的根部，根本不是扎在沃土之中，而是盘结在一块寸草不生的巨大海边礁石上！
按理说，它在三年前被种下时，便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归影童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可……可它没有根啊！它扎在石头里，怎么会开花？”
这句问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更深层次的秘密。
“不，它有根。”
黑渊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他死死盯着手中那本古老的《万归长生》，书页无风自动，翻到了崭新的一页。
在那页之上，万心镜的倒影中，呈现出了常人无法窥见的景象。
只见以东海梦院为起点，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由纯粹念力构成的光丝，正从那礁石之下疯狂蔓延而出。
它们并非扎入大地，而是深入虚空，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与九万梦院的地基之下延伸出的其他光丝交织、汇聚，最终齐齐指向一个地方——早已荒废的归心院旧址，那一切开始的地方。
黑渊伸出手指，在书页上飞快掐算，推演着这股力量的因果。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
“不是树有根……是‘记得’它的人，用记忆当土，用执念当水，硬生生……把它养活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凤清漪娇躯微颤，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身为九幽玄体，她对生命与灵魂的律动有着超乎想象的感知力。
在她的内视中，那棵槐树的脉动，竟与她自己的心跳产生了诡异的同频。
她“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在那光丝交织的根系最深处，在那执念与记忆汇成的土壤里，正静静地蜷缩着三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残魂。
那是三个孩童的模样。
凤清漪瞬间想起了卷宗上的记载。
三年前，东海渔村遭逢百年不遇的海难，村中青壮死伤殆尽。
有三个幸存的孤儿，曾日日守在新建的梦院前，对着这棵他们亲手栽下的小树苗浇水，为它取名“等先生归来”。
可不久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浪，将这最后的三个孩子也卷入了无情的大海。
原来，他们没有走。
他们的魂魄，竟与这棵树融为了一体！
凤清漪睁开眼，凤眸中罕见地泛起了一层水雾，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安睡的灵魂：“陈九……他们不是在等你回来。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为这棵树续命。”
她的指尖亮起一抹幽蓝色的光华，那是精纯的九幽愿力。
她想去滋养那三道残魂，让他们得以安息。
“别动。”
陈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伸手，轻轻按下了凤清漪的手腕。
“对他们而言，这棵树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若我们此刻插手，用外力去‘帮助’他们，那份源自他们自身的执着与守护就会被污染。我们的善意，反而会变成一种掠夺。”
陈九抬起头，望着那棵在寒风中盛开的槐树，眼神复杂而温柔。
“这棵树，得让他们自己养。”
他缓缓伸出手，一片洁白的花瓣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跨越虚空，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掌心。
花瓣入手温润，上面竟天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孩童手印。
陈九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支跟随他多年的、最普通的狼毫笔。
他像当年在纸扎铺里为纸人画上眉眼一般，专注而耐心地，在那片花瓣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小字：
“你们浇的不是水，是眼泪。树记得。”
写完，他将花瓣托起，轻轻放入归影童手中的影灯之内。
灯焰温柔地一卷，那片花瓣并未燃烧，而是瞬间化作万千光点，如同一场绚烂的流星雨，悄无声息地坠入了东海梦院之中。
东海之滨，仅存的几户渔民中，一个瘦弱的男孩正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三年前那场滔天巨浪，梦见自己被卷入冰冷的海水，无助地呼喊着。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一棵开满白花的槐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万千花瓣飘落，化作一个个穿着布衣的温柔身影，将他轻轻托起。
一个模糊的布衣人影蹲下身，轻抚着那棵槐树的树干，对他温和地说道：
“它开花，是因为你们……一直没放手。”
男孩猛地睁开眼，窗外，那棵槐树的圣洁光华映亮了他的脸庞。
他愣了许久，忽然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屋角，抱起了家中最后一坛用来过冬的清水。
他冲出屋子，来到树下，将整坛清水小心翼翼地浇在了那坚硬的礁石根部。
水，顺着石缝流走，没有一滴能被吸收。
可男孩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他哽咽着，对那棵树说道：“你开花了……真好。我也……我也该去捕鱼了。”
说完，他擦干眼泪，毅然转身，向着黎明时分的海边走去。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敢于独自面对那片曾吞噬他一切的大海。
就在他身后，满树的槐花忽然无风自动，数十片花瓣飘落而下，在空中一个盘旋，竟真的化作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纸人模样，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他，如最忠诚的卫士，护佑着他走向海岸。
心界之中，一道全新的、无比纯净却又带着一往无前勇气的愿力光脉，自东海方向升腾而起，汇入了中央的光河。
陈九望着那道光，心中最后一点作为“施予者”的傲慢彻底消散，他轻声低语，像是在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原来，树能活，不是因为我种下了它……”
“是因为有人，宁愿自己枯萎，也不肯让它死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那棵由虚化实的老槐树，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欢鸣！
一片闪烁着璀璨光华的叶子，无风自落，轻飘飘地旋至归影童面前。
归影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片晶莹剔透的叶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隽秀而熟悉的小字。
那不是先生的笔迹，却比先生的笔迹更让他心神震颤。
那是……纸人阿丙的字迹！
“先生，我们不是您的影子。”
“我们是您……活过的证明。”
轰——！
仿佛一道创世的律令，言出法随！
心界之外，从凡人国度最偏远的角落，到修仙圣地最核心的洞天，九万世界之中，那九万座梦院之内，九万棵或枯或荣的槐树，在这一刻，无视时节，无视地域，无视灵气之有无，竟同时爆发出璀璨的生机，齐齐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仿佛在这一瞬间，大地深处，有一条看不见的、横跨诸天万界的“根”，将所有记得他的人，将所有被他点化的造物，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悄悄地、紧密地连成了一片！
归影童手捧着那片光叶，激动得无以复加。
他提着影灯，习惯性地巡视着心界每一寸的变化。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东海梦院时，却忽然一怔。
他看到，那棵盛开的槐树，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不，不对。
那光……不只是来自花朵。
归影童眯起双眼，仔细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他发现，在那坚硬的礁石之下，在那片本该是漆黑一片的深处，竟隐隐约约有微光……正在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