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执不再停留,迈步朝着寨内走去,沈知意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心情复杂难言。
他们一路行至后山。越往高处,气温越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枯萎后特有的衰败气息。原本郁郁葱葱的后山,此刻显得一片黯淡,失去了往日的翠绿生机。
山风凛冽,沈知意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棵巨大的神树静静矗立在山顶平台,枝干枯槁,叶片几乎落尽,只有零星几片残叶在风中顽强地颤抖着,与沈知意记忆中枝繁叶茂、灵光氤氲的模样判若两树。
乌执走到神树前,伸出手,掌心轻轻覆上粗糙干裂的树干,闭目凝神,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沈知意看着这棵引发无数风波的神树,想起沈荆在坑洞中那癫狂执迷,甚至不惜弑亲的模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出了口:“这神树底下……真的埋藏着能让人疯狂的长生秘宝吗?甚至……不惜为此杀害一手养大的亲人?”
乌执缓缓睁开眼,蹙了蹙眉,他转过身,看向沈知意,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
“世上,从无真正的长生不老,”他的声音平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即便是汲取天地灵韵的神树,亦有枯荣轮回。”
沈知意蜷了蜷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指,沉默地听着。这番话,与沈荆的疯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乌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继续说道:“你们山外之人,也并非皆是沈荆、梁仕初那般贪婪恶意之徒。”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投向那棵枯败的神树,仿佛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
“所以,你以自身来换圣果,我……应允。”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愕然。
他……应允?
不是因为要将她囚禁在身边?不是因为恨意与报复?
仅仅是因为……他判断她,或者说她所代表的那部分“外面的人”,并非全然恶意?
只见乌执抬起手,虚虚地抓向山中渐渐弥漫升腾起的山雾,他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身处浓雾之中,便无法看清前方的路途。唯有等待山雾消散,目光所及,方能继续前行。”
他的话有些深奥,像是在说这片山林,又像是在隐喻着什么。
沈知意一时琢磨不透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只觉得眼前的乌执,比那个失忆依赖她的少年,比那个大闹喜堂偏执疯狂的祭司,更加深沉难测,如同这被迷雾笼罩的后山一样。
山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带着沁入骨髓的湿寒。
沈知意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乌执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便见他已然垂下了虚握的手,转身重新走向那棵枯萎的神树。
他神色平静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柄骨质匕首,刃口泛着冷冽的光。没有半分犹豫,他抬手,锋利的刃尖划过自己的掌心,一道深色的血线瞬间浮现,滴滴答答地落在神树暴露在外的根部。
奇迹般地,那干枯皲裂的树根在接触到血液的瞬间,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泥土,迅速将血液吸收。
紧接着,上方那原本毫无生气的枝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萌发出点点细微的嫩绿芽孢,原本死寂的树干也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韧性。
乌执做完这一切,面色不变,仿佛流失的血液与他无关。他抬眸,视线落在几步之外的沈知意身上,用眼神示意她过来。
沈知意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依言走上前。
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三日血饲,换取圣果,换取自由。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将纤细的手腕递到他面前。
乌执握着那柄还沾染着他自己血迹的匕首,垂目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似乎藏了太多沈知意看不懂的东西。她其实是怕疼的,幼时在府中,连绣花针扎了手都要嬷嬷哄上半天。
可是此刻,她不能退缩。
她需要听从乌执的话,用她的血,连同他的,一起滋养这棵神树三日。只有神树复活,结出圣果,她才能完成使命,回到京城,换来皇帝的承诺,换来父母的安全,也换来……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冰凉的刃口贴上她柔嫩的掌心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紧接着,是尖锐的刺痛!
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指尖蜷缩,却强忍着没有收回手。温热的血液顺着掌纹流淌而下,滴落在乌执方才滴血的位置。
神树的根系再次开始了缓慢的吸纳。
随着她的血液融入,树冠上那些刚刚萌发的绿意似乎又明显了一分,甚至有几片蜷缩的嫩叶缓缓舒展开来,虽然依旧脆弱,却带来了生的希望。
连续赶路的疲惫,加上清晨粒米未进,此刻骤然失血,一阵强烈的晕眩感猛地袭来。
沈知意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迅速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乌执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没有立刻停止的意思,任由那鲜红的液体持续流淌。
就在沈知意觉得快要支撑不住时,乌执终于松开了手。
几乎同时,一条干净的布带被他动作有些随意地缠在了她仍在渗血的掌心,只松松地绕了两圈,连个结都没认真打,仿佛只是随手应付。
沈知意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自己动手,用牙齿配合着左手,将布条重新拉紧,仔细地缠绕好,打了个牢固的结。
就在系紧布带的时候,她闻到一股清苦的草药气味,低头一看,才发现那褐色的布条内侧,似乎被提前涂抹了一层深绿色的药膏。
药膏触及伤口,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舒缓。
她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乌执。
然而,乌执早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正专注地伸手,小心翼翼摘掉神树枝桠间那些彻底枯萎的残叶。
他的侧影在朦胧山雾中显得有些孤寂,仿佛刚才那一点点不经意的关照,只是她的错觉。
沈知意按着隐隐作痛的掌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窒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乌执说得对。
山外的人,总不乏贪婪与恶意。
皇帝想要圣果延年,未必一定要将整棵神树据为己有,强行移植,毁其根基。全然不顾它离开故土是否会枯萎,不顾巫滕寨失去圣物将如何自处。
朝廷在得到神树后,又何曾真正履行过承诺,给予寨民足够的生存物资?许诺的物资敷衍了事,甚至被卓长老之流中饱私囊,致使无数普通寨民在饥寒交迫中挣扎。
就连她自己,沈知意苦涩地想,当初得知神树被挖,她更多的或许是震惊于沈荆的疯狂与梁仕初的算计,又何曾真正深切地替这些依赖神树生存的寨民们感到过忧虑与不平?
她前来换取圣果,内心深处优先考虑的,又何尝不是自身与家族的安危与自由?其中又有几分,是为了弥补朝廷对巫滕寨的亏欠,为了这些面黄肌瘦的寨民?
她口口声声为了京城那些受牵连的百姓,可巫滕寨这些同样无辜的寨民,他们的苦难,难道就不是苦难吗?
一股深切的羞愧与茫然,如同后山渐渐弥漫开的浓雾,将沈知意紧紧包裹。
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似乎都停留在那堵高高的京城围墙之内。
而墙外的世界,墙外的人心与苦难,她从未真正看清过。
乌执说得对。
身处迷雾,便无法看清前路。
而她,似乎一直……都身在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