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承载着平安、等待与小心信息的简陋藕粉膏,在杜康和林泉口中化作微温的力量,也让他们明确了接下来的方向:稳住心神,静待时机,同时,尽可能收集信息。
林泉的目光,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逡巡。墙角那片青苔,在渗水处顽强蔓延,绿意黯淡却执着。他注意到,每日牢子送来的稀粥,虽然清汤寡水,但碗底总会沉淀一层薄薄的、未完全煮化的米粒和不知名的糊状物。这给了他灵感。
次日清晨,当那冰冷的稀粥再次递进来时,林泉没有立刻喝掉。他等到同牢房其他囚犯或因麻木、或因绝望而对周遭不再关注时,才小心翼翼地将粥碗倾斜,让上层的清汤缓缓流掉一些,露出底下较为浓稠的沉淀。
他用指尖蘸取那粘稠的粥底,在身下脏污的稻草席上,借着身体和墙壁的遮挡,极其缓慢而隐蔽地写下几个字。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他们四人之间约定的、极其简略的暗码符号,代表着“安”、“等”、“外”、“信”。
写完后,他迅速用稻草将痕迹掩盖。这信息不是给此刻牢中同伴看的,而是留给可能前来探查的苏十三,或者……万一他们被提审或转移,苏十三潜入时或许能发现。
做完这些,他才将剩下的小半碗稀粥慢慢喝掉。冰冷的粥液划过喉咙,带着一股馊败的气味,但他面不改色。生存,需要忍耐。
与此同时,女监中的苏晏晏也在思考着下一步。仅仅传递平安信息是不够的。她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尤其是苏十三的动向,以及县令周大人审问那褐衣僧人格非的进展。但如何将更复杂的信息传递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了每日送来的、那个又黑又硬的杂粮馍馍上。馍馍虽然粗劣,但结构紧密。她尝试着,用指甲一点点抠挖馍馍的内部,极其小心地,在不破坏外表的前提下,掏出一个极小的空洞。然后,她将一小截偷偷留下的、较为坚硬的稻草杆折断,截取其中一小段,塞入空洞,再将挖出的馍屑小心地填回去,抹平表面。
这根稻草杆本身没有意义,但它的位置和长度,可以代表不同的暗号。塞在馍馍顶部,可能代表“上”(上级、县令);塞在侧面,代表“外”(外界、苏十三);塞在底部,代表“下”(僧人、钱不多)。长度则代表“情况紧急程度”。
她将代表“外”、长度中等(表示需要关注但非极度紧急)的稻草杆,塞入了馍馍侧面的空洞。然后,在下次女牢子送饭时,她再次递上一点碎银,低声道:“大姐,这馍馍我实在咽不下,放着也是浪费。若是方便,能否……带给杜厨子?他年纪大了,或许更需要些实在东西垫垫肚子。” 她特意指了指那个做了记号的馍馍。
女牢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看起来并无异样的黑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将那个馍馍和其他食物一起收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这苏掌柜给钱大方,要求也不算太过分。
男监那边,杜康收到了那个“加料”的馍馍。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馍馍表面,很快察觉到了侧面那极其细微的异常触感。他背转身,掰开馍馍,找到了那截稻草杆。
“外,中。” 他低声对林泉道。
林泉点了点头。苏晏晏在询问外界情况,尤其是苏十三的动向,并且认为情况需要关注。
他们需要将已知的信息传递回去。但直接书写风险太大。林泉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碗稀粥上。他需要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他想起了苏晏晏曾提过的一种来自岭南的、制作“艇仔粥”的方法。正宗的艇仔粥用料繁杂,但有一种配料——薄脆(油炸的米浆薄片)——即便在粥中浸泡,也能保持一定形状和脆度,且颜色与粥底不同。
这里自然没有薄脆。但……或许可以用其他东西替代?
他注意到,每日的牢饭里,偶尔会有一两根腌渍的、韧性很足的咸菜梗。他小心地将一根咸菜梗藏了起来。然后,在下次喝粥时,他故意留下几颗未完全煮化的、较为坚硬的米粒。
他将那根咸菜梗在墙角渗水处反复用力摩擦,将其一端磨得极其尖锐。然后,他用这自制的“笔”,蘸取稀粥中较为浓稠的部分,在牢房墙壁靠近地面的、被阴影和污垢覆盖的角落,用微小的暗码符号,“写”下了他们已知的信息: “僧未招,钱有靠,周犹疑,待外力。”
这些符号极小,且与墙壁的污渍混在一起,极难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也会被认为是无意义的划痕或污迹。只有知道暗码且仔细寻找的人,才能解读。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根咸菜梗和多余的痕迹小心处理掉。
现在,信息已经留下。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可能到来的提审中,继续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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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外,夜色深沉。
苏十三如同一道没有实质的影子,悄然伏在县衙后巷一处高耸的屋脊上,与檐角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目光,穿透夜幕,紧紧锁定着县衙大牢的方向和县衙后宅的书房窗口。
海神祭事件后,他并未试图劫狱,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他的任务是侦察、联络,以及在必要时,采取最直接有效的行动。
几日来,他昼伏夜出,利用高超的隐匿和潜行技巧,探听了许多消息。
钱不多在事件后颇为活跃,多次出入县衙,虽未直接见到周县令,却与县丞、主簿等人有所接触。他还频繁派人前往城西的“悦来客栈”,与那批北地客商联络。苏十三曾冒险接近客栈,发现那些客商护卫森严,行事诡秘,绝非普通行商。其中一人,赫然就是那夜在海神庙与褐衣僧人交谈、左颊带疤的精悍汉子!
此外,他还发现,市舶司那位王大人,似乎也与钱不多有过接触。
而最让苏十三在意的是,今天午后,一队穿着并非本地衙役服色、气质精悍的人马悄然进入了厦门城,直接住进了县衙旁边的驿馆。这些人动作整齐划一,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久经行伍的肃杀之气,更像是……京中来的缇骑或精锐?
难道朝廷的人这么快就到了?还是李辅国派来的人?
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危急。
他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给狱中的同伴。直接闯入大牢风险太高,且容易打草惊蛇。他想到了苏晏晏他们可能会设法留下信息。
今夜,他决定冒险潜入大牢外围,寻找可能的联络标记。
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巡逻的间隙,苏十三如同鬼魅般绕到大牢后墙。这里更加阴暗偏僻,墙根杂草丛生。他仔细检查着墙壁、地面,寻找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他的目光掠过一扇靠近地面的、狭小的通气窗,窗内是男监的某处。窗棂锈蚀,布满污垢。就在窗台下方的墙角,一片潮湿的苔藓旁,他敏锐地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似乎并非自然形成的划痕。
他俯下身,凑近细看。那是几个简单的几何符号,隐藏在污渍之中。圆圈、横线、三角……以及几个更复杂的组合。
是暗码!“安、等、外、信”……还有后续的!
苏十三精神一振,强记下这些符号的形状和相对位置。这是林泉留下的!他们在等待外界消息,并且留下了信息!
他立刻解读:“僧未招,钱有靠,周犹疑,待外力。” 短短几字,概括了狱中了解到的形势:褐衣僧人尚未招供(或未招出主谋),钱不多背后有依靠(可能指北地客商或更高层),周县令仍在犹豫,他们在等待外部的助力(很可能就是指自己)。
苏十三心中稍定,至少同伴们思路清晰,并未慌乱。但“待外力”三个字,也让他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又仔细搜索了附近,未再发现其他明显标记。看来,传递信息也极为困难。
他悄然退走,回到安全的藏身之处,开始梳理信息,制定下一步计划。单纯等待不是办法,他需要主动出击,获取更多筹码,或许……可以从钱不多,或者那批神秘的北地客商身上打开缺口。
然而,就在苏十三谋划着下一步行动时,县衙大牢内,却发生了变故。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队陌生的、面色冷峻的衙役来到大牢,不由分说,直接将杜康和林泉从牢房中提了出来,押往县衙深处的一处僻静签押房。这次的阵仗,与之前明显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而女监那边,苏晏晏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带走。
内外交攻的时刻,似乎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