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都是因为你吗？”
魏璎珞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像是风中即将碎裂的冰凌。
她挺直着单薄的脊背，仿佛这是她最后坚守的尊严，眼眶通红，泪水在其中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只是那强忍的悲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冬日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傅恒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终于承受不住，那晶莹的泪珠还是违背了她的意志，扑簌簌地滚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划出湿亮的痕迹。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那里面混杂着早已沉淀的愧疚与此刻涌起的、更深沉的无力。
“是，我对你心存愧疚。”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历经挣扎后的疲惫，
“正因为这份愧疚，过去我愿帮你，护你，甚至在皇上面前为你周旋。
可是璎珞，”
他的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你不该将这份怨怼，转移到尔晴身上，更不该用那般算计的手段去利用她，将她也拖入这泥沼之中！”
“利用？”
魏璎珞像是被这个字眼刺痛，猛地抬起泪眼，里面燃烧着不甘与愤恨的火焰，
“你口口声声说我利用她，可你也明明知道，皇上对她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魏璎珞！”傅恒厉声打断她，眉宇间凝结着怒意与痛心。
他凝视着眼前这双眼睛，这双曾经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般明亮、澄澈、闪烁着不屈光芒的眼睛。
如今却被一层名为“算计”与“埋怨”的阴霾所笼罩，失去了往日动人的神采。
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所有准备好的训斥、规劝，都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太了解她了。
她素来意志坚定，甚至可说是执拗，一旦认准了方向，便是一条道走到黑，从不回头，也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此刻与她争辩是非对错，又有何用？
不过是徒劳的口舌之争，在她那已然偏执的心墙上，恐怕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
想到这里，傅恒心底最后一丝试图挽回什么的期望也彻底熄灭。
他深深地、近乎无力地看了魏璎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残留的愧疚，有深切的失望，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漠然。
他不再言语，脚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远离了这片让他倍感压抑的是非之地。
他的背影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魏璎珞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
方才汹涌的泪意此刻却奇迹般地干涸了，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心口那片空茫的钝痛。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人偶，直到傅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尽头，也未曾动一下。
自那日后，傅恒奉旨出征，远赴边外。
而魏璎珞，也仿佛随着他的离去而彻底沉寂下来。
她依旧留在长春宫，却敛去了所有锋芒。
每日里只是沉默地做着洒扫庭除之类的粗苯活计，身影单薄，眼神沉寂，与宫中其他默默无闻的宫女并无二致，仿佛那个曾经鲜活明烈、敢作敢当的魏璎珞，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影。
时光流转，转眼便是除夕。
紫禁城内张灯结彩，笙歌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石味。
坤宁宫正殿正举行着盛大的宫宴，帝后同席，嫔妃齐聚，歌舞升平，笑语喧阗。
然而，这片喧嚣与长春宫偏殿一角的寂静格格不入。
尔晴并未如往常一般随侍在皇后身侧出席宴会，而是选择留在了宫中。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平日里偶尔也能跟随皇后出门的魏璎珞，此番竟也未曾随行。
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魏璎珞独自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面前摊开着几张鲜艳的红纸，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低头专注地剪着什么。
尔晴端着一个放置着茶点的托盘走进来，轻轻将东西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抬眼看了看默不作声，只专注于手中剪纸的魏璎珞，静默片刻，率先打破了沉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今夜宫宴，你怎么没有陪着皇后娘娘？”
魏璎珞闻言，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放下红纸，那握着剪刀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她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直直地射向尔晴，反唇相讥：
“你呢？不也没去么。”
尔晴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不悦，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语气带着些许理所当然：
“我自然是要寻个由头，躲着些皇上。
难不成……”
她话音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恍然又带着讥诮的弧度，
“瞧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
平日里随娘娘在长春宫内外走动便也罢了，似宫宴这般郑重场合，又怎能让你这个戴罪之身的宫女同去？
岂不是平白丢了皇后娘娘的颜面么。”
她话语尖刻，毫不留情地戳穿着魏璎珞此刻尴尬的处境。
看着魏璎珞因她的话而神色愈发阴郁，紧抿的嘴唇透出隐忍的怒意。
尔晴却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转过身，自顾自地开始整理桌上那瓶新折的红梅，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魏璎珞盯着尔晴窈窕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
她猛地放下手中的剪刀，站起身，走到尔晴身边，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梅花冷香。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试探：
“尔晴，你口口声声躲着皇上，可心里，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成为皇上的人吗？
那可是泼天的富贵，无上的荣宠。”
尔晴正在摆弄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
魏璎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停滞，眼中立刻流露出了然与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然而，下一秒，尔晴却倏地转过身来，正面迎上魏璎珞那双含着复杂不明意味的眼睛。
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清晰地映照出魏璎珞此刻的心思。
“魏璎珞，”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攀附的，不要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怀着同样的心思。”
魏璎珞瞳孔骤然一缩，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人猝然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急声否认，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便没有，”
尔晴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骤然变得难看的面色，以及那急于否认的慌乱，语气越发轻慢，
“何必如此着急地解释？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她不再看魏璎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瓶梅花上，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艳丽的花瓣，动作优雅从容。
魏璎珞被她这番话堵得胸口发闷，眼见说不过她，索性气呼呼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扭过头去不看尔晴。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尔晴那双正在侍弄花枝的手所吸引。
那双手，指节匀称，肌肤莹润，在灼灼红梅的映衬下，更显得如玉般温润。
它们灵活地在花枝间游走，修剪、调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美感。
魏璎珞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尔晴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
为了掩饰失态，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故作平静地开口：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我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傅恒会对你倾心了。”
尔晴讶异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眉梢微挑，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与戏谑：
“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你也喜欢上我了？”
“你！”魏璎珞瞬间羞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会喜欢你！”
可话一出口，她立刻看到尔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谢天谢地”的、故作轻松的表情，仿佛生怕被她缠上一般。
这反应更是让她气结，忍不住嗔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
“哼……”尔晴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对于魏璎珞这突如其来、熟稔得近乎无礼的语气感到十分不喜，也懒得与她多做口舌之争。
她将最后一支梅花调整好位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听闻战事顺利，傅恒大人……又打了胜仗。
你的傅恒，就快凯旋回京了。
你心里难道不高兴？”
“高兴？”
魏璎珞重复着这个词，唇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眸光在刹那间暗淡下去，如同被乌云彻底遮蔽的星辰。
她再次扭过头，怔怔地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远处坤宁宫方向的灯火与喧嚣隐约可闻，更衬得这偏殿一角的冷清。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与疏离：
“他回不回来，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我与他之间……早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番话，像是说给尔晴听，又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她早已看清，尔晴对傅恒并无男女之情，这一切，不过是傅恒的一厢情愿。
是她魏璎珞自己……当初看错了人，付错了情。
如今梦醒，虽痛彻心扉，却也该彻底了断了。
窗外的寒意丝丝缕缕渗透进来，与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