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王虎大军营地中,士卒们已经收拾妥当。经过一夜休整,虽然疲惫未消,但至少恢复了些许力气。重伤员被安置在临时制作的担架和缴获的马车上,轻伤员相互搀扶,还能作战的士卒重新列队。
“出发。”
王虎简短下令。他翻身上马,长枪横在马鞍旁,在晨光中闪着幽暗的光。
孔林节跟在一旁,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几个军官交代着什么。
队伍缓缓向南移动。晨雾在官道两旁的田野间弥漫,远处的树林若隐若现。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手按兵器,警惕地扫视四周。
行出约五里,前方探马回报:“将军!前方发现骑兵!约三百骑,打着忠义营旗号!”
王虎猛地抬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迅速结阵。
“确认旗号了吗?”孔林节问道。
“确认了!是陈将军的亲兵营旗号!”
片刻后,马蹄声由远及近。三百骑兵如旋风般从晨雾中冲出,为首一将身材魁梧,正是陈远亲兵营把总余大壮。
“王将军!”余大壮勒马抱拳,声音洪亮,“陈将军得知贵部遇伏,特命末将率三百骑前来接应!”
王虎心头一热,策马上前几步:“余把总来得及时!只是……你们怎么知道……”
“昨夜有溃兵逃回襄城报信。”余大壮翻身下马,看到王虎及身后士卒身上的血迹和疲惫,眉头紧皱,“看来消息不假。伤亡如何?”
“折了近半。”王虎声音低沉,“若非火枪队拼死反击,恐怕……”
余大壮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对部下喝道:“分出五十骑,前出十里警戒!其余人,护卫大军两翼!”
“得令!”
训练有素的亲兵营骑兵迅速展开,一人双马的优势此刻显现——他们可以轮流换乘,保持战马体力。三百骑兵如同两道铁翼,护在王虎大军两侧。
有了这支生力军加入,队伍的气氛明显松弛了些。士卒们知道,有这些精锐骑兵护卫,至少不用担心再被骑兵突袭了。
“余把总,襄城现在如何?”孔林节问道。
“一切安好。”余大壮简短回答,“闯军主力东去许州,陈将军已派出多路探马,确认此事。只是没想到,闯军还留了这么一手。”
“任继荣部昨日北退,怕是去禹州了。”王虎沉声道。
余大壮冷笑:“骑兵攻城?他若真敢,赵文奎也不是吃素的。待咱们回到襄城,整顿兵马,再作计较。”
话虽如此,众人心中都明白——禹州,危矣。
同一时刻,禹州城。
王虎大军离开已三日,这座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城池,正在艰难地恢复生机。
南城门口,王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旁赵兵拍了拍他肩膀:“精神点,该开工了。”
两人走到城门洞内。这里设了木栅栏和检查桌,几个守备营的老兵正坐在桌后。胡大膀右脸上的疤在晨光中显得有些狰狞,他正检查着一个老农的路引。
辰时初刻,城门早已打开,但入口处横着两道拒马,只留出仅容两人并行的通道。
排队入城的百姓依次通过。王三和赵兵等人负责维持秩序,胡大膀则带着两个老兵仔细检查。
“包袱打开。”胡大膀对一个中年汉子说道。
汉子连忙解开包袱,里面是些旧衣物和干粮。胡大膀翻了翻,摆摆手:“过去吧。”
检查进行得还算顺利。
巳时过半,城门口的人流渐稀。
王三靠着城墙啃窝头,突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头望去,官道尽头三骑狂奔而来!
“警戒!”胡大膀喝道。
守军迅速戒备,弓箭手张弓搭箭。
三骑冲到拒马前十步猛地勒马,为首汉子满脸风尘,甲胄残破:“快!有紧急军情禀报赵知州!”
胡大膀上前:“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王虎将军部下哨探!”汉子急声道,“在三十里外遭闯军骑兵袭击!闯军大队正向禹州杀来!”
城门口顿时哗然。
胡大膀脸色骤变:“多少人?距此多远?”
“至少两千骑!离此不到二十里!”
守军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慌乱。
胡大膀犹豫了。开拒马放人进来,万一是诈……
“腰牌扔过来!”
汉子解下腰牌扔过。胡大膀接住查看——木制腰牌刻着“忠义营哨探甲字伍”,样式质地都像真的。
“可王将军的哨探怎会在北边遇袭?”
“我们是奉命探查北面敌情!”汉子急得跺脚,“军情紧急!再不信,我有王将军令箭!”
他从怀中掏出令箭高举,铜制箭簇在阳光下闪光。
胡大膀终于动摇,对身后喊道:“移开一道拒马!放他们进来查问!”
两个守军搬开一道拒马。三骑下马,牵马通过缺口。
胡大膀正要上前细问——
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
众人望去,官道尽头烟尘大起,数百黑甲骑兵狂奔而来!
“闯贼来了!”城墙上顿时混乱。
“快关城门!拉起吊桥!”胡大膀嘶吼。
守军冲向城门绞盘,沉重的城门开始关闭。
“等等!”那三个“哨探”中的一人突然喊道,“我们的马!”
众人看去,三人刚才牵进来的马匹还拴在拒马旁。
“管不了了!”胡大膀吼道。
“不行!”为首汉子突然拔刀,一刀砍翻最近的守军,“夺门!”
另外两人同时动手!三人配合默契,直扑城门绞盘!
“细作!他们是细作!”胡大膀目眦欲裂,拔刀冲上。
就在这时,原本排队入城的百姓中,突然有二十余人暴起!他们从推车、包袱中抽出兵刃,发一声喊,分头扑向守军和绞盘!
“挡住他们!”胡大膀被三名细作缠住,拼命搏杀。
城门处乱成一团。细作们有的冲击绞盘,有的砍杀守军,有的拼命阻止城门关闭。那三个假哨探已经冲到绞盘旁,挥刀猛砍绳索!
而不知所措的百姓四散奔逃让城门处更显慌乱。
“杀——!”
城外喊杀声已近在咫尺。黑压压的骑兵洪流冲到护城河边!
吊桥正在升起,但速度缓慢。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猛地从马背解下绳索,甩向吊桥!
“拉住吊桥!”任继荣一马当先,厉声大喝。
三四条绳索套住吊桥边缘,数十骑一起发力,硬生生将升起的吊桥又拉了下来!
“轰!”
吊桥砸回对岸。
城门,还未关严,还留着一道缝隙!
“冲进去!”
任继荣战马猛地加速,冲向城门缝隙!
城门内,细作们用身体、推车死死卡住门板。见任继荣冲来,他们迅速闪避。
“轰——!”
战马狠狠撞在门板上!本就未关严的城门,被这全力一撞,轰然洞开!
“进城!”
闯军骑兵如洪水决堤,涌入禹州城。
胡大膀刚砍翻一名细作,转身就见任继荣已冲进城来。他双目赤红,挥刀冲向任继荣:“贼子!”
任继荣马刀随手一挥。
“铛!”
胡大膀的腰刀被震飞。下一瞬,马刀掠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溅,这个老兵瞪着眼睛倒下。
“降者不杀!”任继荣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顽抗者死!”
守军们看着源源不断的闯军骑兵,看着胡大膀的尸体,士气瞬间崩溃。
有人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有人转身逃跑。
赵兵站在原地发抖。他看着胡大膀的尸体,看着跪地的同袍,看着越来越近的闯军骑兵……
“我投降!”他扔掉长枪,跪倒在地。
王三在混乱中被人群推倒。他爬起来,正看到赵兵跪降的一幕。
“赵兵你……”王三不敢相信。
但没时间多想了。一骑闯军已冲到他面前,马刀扬起!
王三转身就跑,猛地钻进一条小巷!
“追!”
几名骑兵策马追来。王三对城中巷道熟悉,七拐八绕,终于甩掉追兵。他靠在一处墙角,大口喘气,眼泪直流。
禹州城……破了。
黄昏时分,禹州城内的抵抗基本平息。
任继荣站在州衙前,看着士兵们搬运财物粮草。赵文奎的尸体已被收殓——城破时,这位知州在公堂自尽。
“掌旅,清点完了。”副将上前,“我军伤亡共四十三人。斩守军乡勇百余,俘三百余。缴获粮草两千余石,银钱布匹若干。”
任继荣点头:“城中富户查出来了吗?”
“正在查处,尚需一些时间。”
“全部查抄,家主处决,部分粮食分给百姓。”任继荣冷冷道
“贴告示:凡穷苦百姓愿加入我军的,发粮一斗,安家银二两。匠人待遇从优。”
“明白!”
副将领命而去。任继荣走上城墙,望着一片狼藉的城池。
城南几处火光冲天,哭喊声隐约传来。那是士兵在查抄富户。乱世之中,这便是闯军的手段——杀富济贫,收买民心。
“掌旅,”亲兵来报,“有十几个守军俘虏愿加入咱们,有个叫赵兵的,说对城中非常熟悉。”
“让他们去辎重营,先观察。”任继荣头也不回。
夜色渐深,城中骚动渐平。闯军士兵的欢笑声,和百姓分到粮食后的啜泣,交织在一起。
任继荣回到临时府邸,看着桌上的地图。
“掌旅,田制将军令我们拿下禹州后,休整一日便东进汇合。”副将提醒,“傅宗龙大军不日将到!”
任继荣沉默片刻:“传令各部,劫掠所得按规分配。明日休整,后日一早,拔营东进!”
“得令!”
烛火摇曳,任继荣目光扫过地图上的襄城。
王虎应该快到襄城了。
这次算你走运。下次……
城南破庙,王三蜷缩在角落。
外面传来闯军巡逻的脚步声,还有百姓分粮的私语。他不敢出去,又冷又饿。
庙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老汉捧着半袋粮食进来。
“谁?”老汉警惕问。
“我……王三。”
老汉借着月光看了看:“你不是守城门吗?怎么……”
“城破了。”王三哽咽,“胡什长死了,赵兵……降了。”
老汉沉默片刻,把粮食递给他:“吃点吧。闯军发了粮,每人半斗。”
王三接过:“他们……真分粮?”
“分了。”老汉叹气,“抄了几家富户,粮食搬出来分。我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抢来的粮分给穷人。”
“可他们是贼……”
“贼?”老汉苦笑,“这世道,谁能让我们有口饭吃,谁就是好。王三,活命要紧。”
王三抱着粮袋,不说话。
城北军营,赵兵领到一套旧号衣。他默默换上,跟着其他降兵走到营房角落坐下。
“新来的?”一个老兵凑过来。
“赵兵。”
“我叫王狗蛋。”老兵咧嘴笑,“别怕,咱们都是被官军逼得活不下去才投的闯军。在这里,有饭吃,有仗打,比当炮灰强。”
赵兵低头看着号衣,心里五味杂陈。
远处,任继荣望着南方夜空。
襄城方向,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