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深处，御书房。
灯火通明，檀香袅袅。当今天子赵朔正值盛年，面容英挺，眼神深邃，不怒自威。他正批阅着奏章，指尖朱笔偶尔停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皇城司副指挥使沈梦，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恭敬地立于下首，低声汇报着淮水军械案的最终处理结果。
“……三皇子殿下已被责令于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涉事边将冯坤及其党羽七人，已验明正身，就地正法，首级传示边军。主犯吕仲、阴无鸠押解入京，投入天牢，待秋后处决。相关涉案吏员、兵卒共计一百三十二人，或流或贬或革职查办。北戎那边，陛下圣裁，暂不宜大动干戈，已责令北疆边军加强戒备，另遣密使严词质问兀术部……”
皇帝听着，面色平静无波，直到沈梦说完，才淡淡开口：“这么说，都是下面的人利欲熏心，勾结外敌，与朕的皇子无关了？”
沈梦头垂得更低：“据查，三殿下……确系被小人蒙蔽，御下不严，以致生出如此祸端。陛下圣明，小惩大诫，殿下必当痛改前非。”
“哼，好一个被蒙蔽。”皇帝冷哼一声，放下朱笔，“老大沉稳却失之迂阔，老二勇武却过于暴烈，老三……倒是聪明，可惜心思都用在了这些歪门邪道上！为了扳倒他两个哥哥，竟敢私通敌国！真是朕的好儿子！”
沈梦屏息凝神，不敢接话。天家之事，绝非臣子可以妄议。
皇帝发泄了一句，很快收敛了怒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转而问道：“振威武馆那对兄妹，在此事中表现如何？据报，是他们最先发现端倪，并主导了后续？”
“回陛下，正是。”沈梦连忙道，“陈文甲、夏清荷兄妹，虽年纪轻轻，却实力超群，更兼心思缜密，胆大心细。此次能迅速破获此案，缴获大批军械，阻止其流入北戎，二人居功至伟。据淮水巡察使王罡密报，此二人身负奇异‘道种’，一者悟性通天，一者智近乎妖，实乃罕见奇才。王罡依陛下先前旨意，已代朝廷给予赏赐，并传达了安抚之意。”
皇帝手指轻轻敲着龙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奇才……确实是奇才。三两下便将这错综复杂、牵扯皇子的大案撕开缺口，逼得对方自乱阵脚，最后人赃并获。这般能力，若是用之正途，自是国之利器；若是有二心……”
他顿了顿，语气莫测：“沈卿，你觉得，朕该如何用这两人？”
沈梦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此二人虽立大功，但毕竟年轻，出身草莽，于朝廷规制、政局深浅所知有限。且其能力过于特异，若骤然置于高位，或赏赐过厚，恐引人嫉惮，亦可能使其滋生骄矜之心，反而不美。不如……暂且闲置观察，令王罡暗中留意其心性动向。待其阅历稍丰，对朝廷忠心更笃，再予以重用不迟。目前，可许其以镖局行事，行走四方，亦可为朝廷暗中监察地方，算是人尽其才。”
皇帝微微颔首：“就依卿所言。赏功之事，到此为止。让他们安心经营那个镖局吧。至于‘御前行走’的令牌……暂且留着，非重大事宜，不必动用。你下去吧。”
“臣，遵旨。”沈梦躬身退下。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玄天道种……兄妹同显……一悟一智……”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国师曾言，道种现世，天下格局或将生变。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暂且，静观其变吧。”
......
皇城司的暗探如同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融入三皇子府邸外街角的阴影中，将府内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声和压抑的咆哮尽收耳底，方才满意地悄然退去，回去复命。
府邸深处，书房内却已是一片死寂，与方才的狂风暴雨判若两地。
满地狼藉，碎裂的名贵瓷片和泼洒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三皇子赵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但脸上那暴怒到扭曲的神色却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僵硬的平静。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隐隐透露出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滔天巨浪。
一名穿着深灰色儒袍、面容清瘦、眼神却沉稳如古井的中年文士静立一旁，他是三皇子的首席谋士，温先生。直至确认皇城司的耳目彻底远离，他才缓步上前，躬身低语：“殿下，人已走了。”
赵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已看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唯有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屈辱。
“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他低声重复着父皇的旨意，声音平直，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好一个‘被小人蒙蔽’！冯昆死了，吕仲和阴无鸠成了阶下囚，我多年心血培养的边军势力被连根拔起！好！好得很！”
温先生垂首道：“陛下此举，亦是保全殿下。若深究下去，恐于殿下更为不利。”
“保全？”赵瑖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冷笑，“他是保全他自己的颜面，保全朝廷的体面！而我，就是他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他走到唯一完好的太师椅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老大老二那边，恐怕此刻正在弹冠相庆吧？”
“大皇子与二皇子门下近日确有不少往来，弹劾殿下‘御下不严’、‘有失察之过’的奏章，今日又多了三十多份。”温先生语气平淡地陈述。
赵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的狠厉：“父皇既然要我‘思过’，那我便好好‘思过’！温先生，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吕仲和阴无鸠，绝不能活着到京城，更不能开口乱说话！”
“殿下之意是……”
“让他们死。”赵瑖吐出冰冷的三个字，“但不是真的死。我要他们‘死’在押解路上，然后，换一个身份，为我所用。他们知道太多秘密，尤其是北戎那条线，以后还用得着。”
温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风险极大。押解乃皇城司与刑部共同负责，高手如云，想要在他们眼皮底下制造假死脱身，难如登天。且吕仲胆小如鼠，阴无鸠虽狠，却未必甘心继续为殿下所用。”
“正因其难，才要做成。否则，如何显出我们的手段？”赵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吕仲的家人，还在我掌控之中。至于阴无鸠……他身上的‘幽冥蚀魄掌’每至月圆便需特殊药物压制，否则生不如死。那药方，只有我有。他们没得选。”
他站起身，走到书房内侧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前，伸手在画轴某处一按，机括轻响，墙面悄然滑开，露出一间仅容数人的密室。密室内烛火通明，墙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图和人物关系图。
“父皇禁我的足，正好方便我暗中行事。这座府邸，看似铜墙铁壁，困不住我。”赵瑖指着地图上几处标记，“押解队伍从淮水至京城，必经黑山峪、落马坡、三川渡三处险地。黑山峪山高林密，落马坡地势复杂，三川渡水流湍急，皆是动手的绝佳地点。我们要提前布置，制造一场‘意外’，比如山匪劫道，或是渡船倾覆，趁乱将他们二人‘尸体’换出。所需人手，绝不能动用府中或明面上与我们有关的任何力量。”
温先生目光扫过地图，迅速计算着：“殿下是想动用‘潜渊’的力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赵瑖颔首，“‘潜渊’组建多年，网罗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江湖亡命徒、被通缉的邪道高手、以及对各自主子心怀怨望的叛逃者。他们只认钱和资源，不问是非，正合此事之用。你亲自持我令牌，联系‘渊首’，告诉他，我要在黑山峪到三川渡这段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两个人出来。价钱，随他开。”
“是。”温先生郑重应下，又道：“殿下，即便此事能成，吕仲与阴无鸠二人暂时隐匿，但京城之内，眼下殿下势弱，又被陛下厌弃，短期内恐难有作为。下一步……”
赵瑖走到密室另一侧，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江湖势力分布图，上面标记着各大门派、帮会、镖局乃至绿林山寨的势力范围。
“下一步？”他手指划过地图，最终落在淮水一带，眼神锐利，“既然庙堂之路暂时受阻，那便转而深耕江湖之远！这次栽在淮水，栽在那个小小的振威武馆手里，不就是因为低估了这些江湖草莽的力量？那个陈文甲、夏清荷，还有皇城司的王罡，他们不都是凭着一身武功和算计，搅动了风云？”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振威武馆”四个字上，又缓缓移开：“朝廷法度森严，耳目众多，一举一动皆受掣肘。而江湖，力量为尊，鱼龙混杂，更容易藏匿和发展势力。我要趁这段‘禁足’期，暗中离京，亲自去会一会这天下的英雄好汉，笼络那些不得志的高手、被追杀的邪魔、有潜力的新兴帮会！钱、粮、武功秘籍、神兵利刃，我都可以给他们！我要打造一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潜蛟’！”
“殿下，此举太过冒险！”温先生闻言色变，“私自离京已是重罪，若被发觉……”
“所以绝不能被发现。”赵瑖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府中会有人扮作我的模样，每日‘闭门思过’。你留下坐镇，处理日常事务，应付各方打探。我会带上‘影卫’中最擅长隐匿和护卫的四人，轻装简从。第一站，便是这淮水周边！我要亲眼看看，能让我栽跟头的地方，究竟是何等模样！也要看看，那对坏我好事的兄妹，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恨意、忌惮与强烈征服欲的光芒。
“六大势力之外还有江湖……而这是一股被庙堂诸公们长期忽视的力量。若能将其掌握在手，将来无论是对内争夺大位，还是对外……或许都能起到奇效。这一次的跟头，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我看清了另一条路。”
温先生深知三皇子性情，一旦决定，绝难更改。他不再劝阻，只是深深一揖：“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京中之事，臣必竭尽全力，为殿下稳住局面。只望殿下此行，务必万分谨慎，龙潜于渊，终有腾飞之日。”
赵瑖拍了拍温先生的肩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却冰冷无比的笑意：“放心，温先生。经此一挫，我不会再小看任何敌人。父皇和我的好哥哥们以为把我困在这府邸之中便高枕无忧了？他们不会想到，我真正的行动，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密室内侧一个不起眼的铁箱前，随手捣鼓几下，便见箱盖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数张制作极其精良的人皮面具、几套不同身份的路引文书、以及一些小巧却威力惊人的奇门兵器。
“潜渊既动，潜蛟将出。”赵瑖取出一张面色蜡黄、带着病容的中年文士面具，仔细地戴在脸上，对着铜镜调整着细节，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有些沉闷，却更添几分诡谲，“这京城的水，浑了才好摸鱼。而江湖的水，更深，更急，也更能……养出翻江倒海的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