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岳案一审在深秋一个阴沉的上午开庭。
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内座无虚席，旁听席上除了双方家属、媒体记者，还有不少汉东大学自发前来的师生。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陆亦可一身藏青色西装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坐在辩护席上。
她的侧脸线条紧绷，面前摊开的案卷边角已经被翻得微卷。
公诉人的指控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监控录像清晰显示沈岳持刀尾随陈和教授，在人来人往的校园外街道上突然袭击，连续捅刺三刀，致陈和重伤倒地。
经鉴定，陈和肝脏破裂、脾脏损伤，构成重伤二级。
作案工具上的指纹、现场目击证人证言、沈岳本人的有罪供述……证据链完整闭合。
“被告人沈岳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重伤，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公诉人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回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其刑事责任。考虑到作案手段残忍、社会影响恶劣，建议法庭从重处罚。”
轮到陆亦可发言时，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审判长、审判员，”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职业律师特有的冷静，“辩护人对公诉机关指控的基本事实没有异议。被告人沈岳确实实施了伤害行为，这一点我们予以认可。”
旁听席上传来细微的骚动。
“但是，”陆亦可话锋一转，“辩护人提请法庭注意以下几点：第一，被告人在案发前无任何违法犯罪记录，在校期间表现良好，本次犯罪系初犯、偶犯；第二，被告人归案后如实供述，认罪态度良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本案存在尚未查清的作案动机。”
她转向审判席，目光坚定：“被告人与被害人系师生关系，此前关系融洽，无任何公开矛盾。被告人为何突然对赏识自己的导师痛下杀手？”
“辩护人在调查过程中发现，本案可能涉及第三方因素，但因客观条件限制，关键证人目前无法到庭。辩护人恳请法庭在量刑时，充分考虑被告人可能遭受了不为人知的精神压力或刺激，给予从宽处理。”
她提交了精心准备的量刑辩护意见，着重强调了沈岳一贯表现良好、认罪悔罪态度诚恳，以及案件可能存在的“隐情”。
然而，在铁一般的客观事实面前，这些辩护显得苍白无力。
休庭合议后，审判长当庭宣判：
“被告人沈岳犯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考虑到作案地点为公共场所，社会影响恶劣，且被告人作为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本应知法守法，却选择以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主观恶性较大……但念其系初犯，归案后能如实供述，确有悔罪表现，酌情从轻处罚。”
审判长顿了顿，宣读最终判决：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沈岳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法槌落下。
沈岳的母亲在旁听席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瘫软在丈夫怀里。
沈岳本人则面无表情，只是在被法警带离时，回头看了一眼辩护席上的陆亦可，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碎。
陆亦可收拾着桌上的材料，手指有些发凉。
七年——
这已经是在现有证据下，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但她心里清楚，如果蔡心岑能找到，如果能揭开陈和的真面目，也许……
“陆律师，”一个记者挤了过来，“作为辩护人，您对七年刑期怎么看？有人认为判轻了，您觉得呢？”
闪光灯亮起。陆亦可抬起头，面无表情：“尊重法院判决。我的工作已经完成。”
她快步走出法庭，将那些追问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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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本地一家颇具影响力的媒体刊发了题为《高材生刺师案宣判：七年刑期背后的辩护博弈》的报道。文章详细梳理了庭审过程，并在最后一段加了这样一句：
“值得注意的是，本案辩护律师陆亦可，系我省副省长赵东来的妻子。据悉，陆律师此前曾任职于香港知名律所，近期才回汉东执业。”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网络上的议论迅速变味。
“怪不得能判七年，原来有这层关系。”
“副省长夫人亲自辩护，这案子水真深。”
“呵呵，特权阶级互保罢了。”
“陈教授真可怜，被学生捅了，凶手还有人保驾护航。”
更有人翻出了陆亦可当年在汉东检察院工作时经手的几个案子，捕风捉影地暗示她“一贯喜欢给罪犯辩护”。
君和律所的前台电话再次被打爆，这次的内容更加不堪入耳。
陆亦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开着社交媒体页面，那些充满恶意的评论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许淮敲门进来，脸色也不好看。
“陆律，要不这几天你先别来所里了？避避风头。”
“我避什么？”陆亦可关掉页面，声音冷硬，“我正常代理案件，依法辩护，有什么问题？”
“话是这么说，但舆论……”
“舆论就能颠倒黑白吗？”陆亦可站起身，“许淮，如果因为我是赵东来的妻子，就连律师都不能当了，那这行我也不用干了。”
话虽如此，当她晚上回到家时，脸上的疲惫和紧绷是藏不住的。
赵东来已经在家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堆了好几个烟头。屋子里烟雾缭绕。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嗯。”陆亦可放下包，去开窗户。
“高书记今天找我谈话了。”赵东来直截了当。
陆亦可动作一顿，转过身。
高育良，省委书记，也是她的小姨夫。那个一向威严又疼她的长辈。
“他说什么？”
“他说，”赵东来掐灭手里的烟，抬眼看着她，“这个案子社会关注度太高，现在你的身份又被曝光，很敏感。他希望……你能暂时不要再接触这类刑事案件，至少等这阵风头过去。”
陆亦可靠在窗边，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他是以省委书记的身份说的，还是以我姨夫的身份说的？”
“有区别吗？”赵东来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亦可，你听我一次。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沈岳也判了。别再继续深挖了，对你没好处。”
“对我没好处？”陆亦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赵东来，我是律师。我的职责是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不是考虑什么对我有好处没好处！”
“但你是我的妻子！”赵东来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的行为会影响到我，影响到我们这个家！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我利用职权干涉司法，说你凭关系给人脱罪！你知道这对我的工作有多大影响吗？”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你的前途。”陆亦可的眼神冷了下来，“赵东来，如果我的工作真的让你这么难做，那我们大不了再离一次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熟门熟路。”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直捅进赵东来的心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陆亦可！你非要这么说话是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是在为我们这个家考虑！”
“家？”陆亦可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讽刺，“赵东来，你心目中的家是什么？是一个温顺听话、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妻子？是一个永远不会挑战你权威、不会影响你仕途的摆设？”
“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我曲解？”陆亦可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几乎鼻尖相对，“赵东来，我告诉你，我做律师，不是为了给谁锦上添花，更不是为了当谁的贤内助！”
“我做律师，是因为我相信法律应该公正地审判每一个人——
有罪的，无罪的，权势滔天的，卑微如尘的！律师要做的从来不是帮神说话，而是确保每个人都能在法律面前得到公平的对待！”
她的声音在颤抖，是愤怒，也是积压已久的委屈：“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一点，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碍事，那你可以走。我一个人带着陆瓒也能过，反正——”
她顿了顿，那句话像毒蛇一样滑出嘴唇：
“反正陆瓒也不是你亲生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赵东来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的情绪剧烈翻涌，最后汇聚成一种近乎疼痛的愤怒。他突然笑了，那笑声又冷又涩：
“陆亦可，你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什么？”陆亦可一怔。
“陆瓒怎么不是我的孩子了？”
赵东来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多能耐啊，一个人带着孩子跑去香港，一瞒就是六年。哪怕到了现在，哪怕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真相！”
陆亦可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东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怎么会知道？
“你……”她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赵东来接住她的话，眼神痛楚而锋利，“重要吗？陆亦可，你告诉我，你这么做对我公平吗？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有权利知道！可你呢？你选择隐瞒，选择一个人承担，你把我当什么？！”
震惊过后，滔天的怒火席卷而来。陆亦可的脸色由白转红，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谁告诉你的？到底是谁？！”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林亦行对不对？一定是他！除了他没人知道！”
赵东来沉默着，但这沉默等于默认。
“好啊，真好。”
陆亦可点着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但她的声音却出奇地冷静，冷静得可怕，“搞了半天，你那么尽心尽力地要复合，那么急着要结婚，是因为这个？因为你知道陆瓒是你的儿子？赵东来，你告诉我，如果陆瓒不是你的孩子，你还会这样吗？你还会非要跟我复婚吗？”
“这根本是两码事！”赵东来也红了眼眶，“我对你的感情和孩子没关系！”
“没关系？”陆亦可笑得凄然，“那你为什么早不说破？为什么装作不知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纠结、试探，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赵东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个能给你生孩子的工具？一个需要你施舍父爱的可怜虫？”
“你胡说八道什么！”赵东来抓住她的肩膀，“我瞒着是因为我在等你自己告诉我！我想给你时间，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地信任我！可我等到的是什么？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是你到现在还想用孩子不是我的这种话来刺我！”
“那我该怎么说？！”陆亦可猛地甩开他，泪流满面，“当年提离婚的人是你！赵东来，是你先不要这个家的！我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你要我怎么开口？哭着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求你不要离婚？我陆亦可还没那么下贱！”
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我选择把陆瓒生下来，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血脉相连的亲人！不是因为你赵东来！不是因为我想用孩子绑架你！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
赵东来的声音也哽咽了，“我只知道，你剥夺了我作为父亲的权利！你让我错过了儿子五年的成长！陆亦可，你觉得这对我就不残忍吗？你带着我的孩子远走他乡，让我像个局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就不残忍吗？！”
“残忍？”
陆亦可擦掉眼泪，那个冷静锋利的律师又回来了，“这算哪门子的残忍？比得上你当年一句‘我们离婚吧’就把我所有的期待打碎残忍吗？赵东来，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小打小闹，是感情破裂，是过不下去！孩子是意外，但这个意外是我选择承担的后果，与你无关。”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疲惫到极点：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好。赵东来，你听清楚：陆瓒是你的儿子，这是事实，我从不否认。但我生他养他，是因为我爱他，不是因为我爱你，更不是想用他来维系什么。如果你想尽父亲的责任，我不反对。但如果你觉得，有了这层血缘关系，就可以对我的工作、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她顿了顿，没有说完。
但那种决绝的意味，已经弥漫在空气中，冰冷刺骨。
赵东来站在原地，看着妻子瘦削却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们之间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刚刚重建不久的平衡，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了。
窗外，夜色浓重，秋风呼啸而过，仿佛要带走最后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