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柳映雪成为妇救会的积极分子后,她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氏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使唤她干活,但说话的语气却与以往有所不同
。以前,张氏总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命令她,仿佛她是个没有思想的奴仆。
然而现在,张氏的言语间少了几分颐指气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顾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柳映雪呼来喝去,而是在吩咐事情时,语气略微温和了一些,甚至还会偶尔露出一丝犹豫。
不仅如此,李守仁对柳映雪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变。他看她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简单地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家庭成员。
偶尔,李守仁会主动询问一两句关于妇救会的情况,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一些兴趣。
他的问题虽然看似随意,但柳映雪能感觉到,他其实是想从她这里探听一些外面的风声。
柳映雪乐得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和平”。她依旧每日早起贪黑,将家里活计打理得妥帖,然后准时去妇救会“上工”。
她像一只耐心极好的蜘蛛,一边在妇救会织就自己的人脉和信息网,一边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李家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等待着那足以撕开一切伪装的致命破绽。
那是一个闷热异常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暑气,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白天的劳作和炎炎烈日的炙烤,使得张氏和李守仁早已疲惫不堪,夜幕刚刚降临,他们便如往常一样早早地躺在炕上,进入了梦乡。
然而,柳映雪却毫无睡意。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心中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星星稀疏地点缀着夜空,显得格外宁静。而在墙角,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似乎在诉说着这个夏夜的寂静。
柳映雪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白天在妇救会听到的那些关于独立团可能向南方调动的零星消息。
这些消息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却在她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独立团为什么要向南调动呢?是有新的任务吗?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让她的思绪愈发纷乱。
就在这时,隔壁堂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紧接着,是张氏压得极低的、带着一丝兴奋和急切的声音:
“……你轻点儿!别把她吵醒了!”
柳映雪的心猛地一提,所有的睡意瞬间消散。她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堵薄薄的土坯墙的另一边。
“知道了,啰嗦。”是李守仁含糊的回应,带着刚被吵醒的不耐。
一阵细微的、像是打开箱笼或者摸索什么东西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张氏那刻意压低、却掩不住激动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柳映雪的耳朵:“你快看看!建业这回寄回来的……比上回还多哩!足足这个数!” 似乎还伴随着手指比划的动静。
轰——!
柳映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
建业寄回来的!
钱!
比上回还多!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确凿的证据,那冲击力依旧如同钝器重重击打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前世五十四年的孤寂等待,临死前那锥心刺骨的羞辱,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恨意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她浑身发颤。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呜咽。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草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淹没在蟋蟀的鸣叫里。
墙那边,李守仁似乎仔细看了看,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满意:“嗯,是不错。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良心?光寄钱回来有啥用?”张氏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怨气,虽然依旧压低,却尖利了几分,“那姓柳的丫头还杵在家里呢!名正言顺的媳妇!这要是让她知道了,闹将起来,建业的前程还要不要了?他那个首长岳父能轻饶了他?”
首长岳父!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柳映雪的耳膜!果然!他果然是为了攀高枝!为了前程,就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发妻弃如敝履!连他的爹娘,都成了他欺骗行为的帮凶!
“你小点声!”李守仁低斥道,语气带着紧张,“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这事,只能烂在肚子里!绝不能让映雪知道半个字!她就得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伺候咱们,等着!等时间久了,她自己也就死心了,或者……等建业那边彻底站稳了脚跟,再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休了她?”张氏的声音带着烦躁,“休了她谁伺候咱们?这钱……这钱咱还能拿得这么安稳?”
“你懂什么!”李守仁似乎有些恼怒,“妇人之见!现在稳住她最重要!家里地里离不开人!建业信里不是说了吗?千万瞒住了!等他在部队里扎稳了根,立了更大的功,说不定……到时候再说!现在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我就是心里不踏实……”张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心虚,“看她每天忙里忙外,有时候……我这心里也……”
“也什么也!”李守仁打断她,语气冷酷,“那是她该做的!她嫁进我们李家,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建业不在,她不该伺候公婆?不该守着这个家?建业寄钱回来,那是孝敬咱们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干活不是应该的?”
好一个“该做的”!好一个“跟她有什么关系”!
柳映雪听着这无耻至极的言论,浑身冰冷,心却在燃烧。她仿佛能看到李守仁那张干瘦脸上理所当然的冷漠,和张氏那伪善面具下的自私算计。
“钱放好,还是老地方。”李守仁吩咐道,“仔细藏严实了,别露了痕迹。下回老马再来,我得跟他说说,以后信直接给我,别在门口嚷嚷。”
“知道,知道……”张氏连声应着,又是一阵细微的收拾声。
之后,隔壁便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不均匀的鼾声渐渐响起。
而柳映雪,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睁大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后的灰烬,以及灰烬底下,更加冰冷坚硬的决心。
真相,如此赤裸,如此丑陋,如此寒彻心扉。
她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
李建业活着,升了官,娶了首长的女儿,每月寄钱回来。
他的父母,知情,隐瞒,享用着儿子寄来的“孝敬”,并用谎言和所谓的“责任”,将她这个发妻牢牢拴住,榨干她所有的利用价值。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共同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骗局,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献祭了她的一生。
前世的她,是多么愚蠢可笑!竟然会被这样一家人欺骗、奴役了五十四年!直到死,才看清这残酷的真相!
恨!
滔天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撕裂她年轻的躯体。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爆发的时候。
她死死攥紧拳头,任由那冰冷的恨意流淌过四肢百骸,最终沉淀为一种无比清醒、无比坚定的力量。
她知道了钱的藏处(大概率还是那个堂屋柜子的木盒)。
她知道了信是通过邮差老马传递,而且李守仁打算让老马以后更隐蔽。
她知道了李建业攀上了高枝,有一个“首长岳父”。
她知道了这对公婆内心深处的恐惧——怕她闹,怕影响李建业的前程。
这些都是她的武器。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不再去听那鼾声,而是在脑海中一遍遍复盘着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
下回老马来……下回……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她需要拿到那封信!白纸黑字的信,才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而邮差老马,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看来,得找个机会,去村口“偶遇”一下这位邮差了。
夜,更深了。
蟋蟀依旧在鸣叫,月光依旧清冷。
但柳映雪知道,有些东西,从听到墙脚真相的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
寒意浸透了骨血,也淬炼了她的心志。
这窃听来的真相,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心中对李家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基于伦理的羁绊,也彻底点燃了她复仇道路上最炽烈的、不惜焚毁一切的火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化作白雾,转瞬消散。
而她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