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军医院那间特意安排的单人病房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新刷墙壁的淡淡气味,却比家里多了几分肃穆和紧张。
手术日定在一个天空湛蓝如洗的清晨。顾长风被推进手术室前,柳映雪紧紧握了握他冰凉的右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坚定的眼神。
顾长风看着她,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将那未知的一切隔绝在内。柳映雪和闻讯赶来的部队领导、以及在家中心神不宁等待的顾王氏,一同陷入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上煎熬。柳映雪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了。门被推开,率先走出来的是瓦西里医生,他摘下口罩,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白色的手术衣上沾着些许血迹,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疲惫的满意神情。
“手术很成功。”他用带着口音的中文,清晰地说道。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走廊里凝固的紧张气氛!柳映雪猛地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部队领导们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瓦西里医生进一步解释道:“骨折的复位很理想,用了我们带来的特制钢板进行了内固定,稳定性很好。关键是神经探查,情况比预想的要乐观一些。桡神经没有完全断裂,主要是被局部形成的血肿和疤痕组织严重压迫,导致了功能障碍。我们已经彻底清除了压迫,并进行了神经外膜的松解。接下来,就看神经自身的恢复能力,以及术后的康复训练了。”
当顾长风被推出手术室时,他还处于麻醉未完全清醒的状态,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左肩和手臂被重新用洁白厚重的绷带和石膏妥善固定。柳映雪扑到移动病床前,看着丈夫安然的面容,泪水流得更凶,但这一次,是喜悦和希望的泪水。
术后最初的几天,是疼痛和适应期。麻醉药效过去后,伤口和骨骼的剧痛如期而至,但这一次的疼痛,似乎带着新生的希望,顾长风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在医生的指导下,他开始尝试进行一些极其轻微、被动的手指和腕关节活动,尽管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神经牵拉的怪异感觉,但他都坚持完成。
就在顾长风的手术取得关键性突破,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柳映雪的身体却出现了一些新的状况。或许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医院家庭的来回奔波,她开始感到比之前更强烈的头晕、乏力,偶尔还会出现短暂的眼冒金星,孕吐反应也似乎加重了些。
顾王氏最先察觉出儿媳的不对劲,看着她日益憔悴的脸色和沉重的身子,老人心疼不已,私下里跟部队领导反映,希望能找个懂行的中医给柳映雪也瞧瞧,调理一下身子。部队领导对此十分重视,很快便请来了城里一位有名的老中医,姓秦,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秦老中医来到病房,先是去看了看顾长风的恢复情况,对苏联医生精湛的手术表示赞叹,但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如此重伤。手术接续固然精妙,然气血之亏损,经络之不通,非西医所长。后续调养,需得中西结合,徐徐图之。”
他给顾长风开了几副活血化瘀、接骨续筋、兼补气血的方子,嘱咐按时服用,并教了他几个简单的、适合目前阶段的气血引导动作。
然后,秦老中医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陪护的柳映雪身上。他示意柳映雪坐下,和蔼地说道:“这位女同志,面色恍白,中气不足,近来是否时常感到眩晕、乏力、心悸?”
柳映雪点了点头。
“伸出手来,老夫与你瞧瞧。”秦老中医说道。
柳映雪依言伸出右手。秦老中医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闭目凝神,细细体察。起初,他神色如常,但很快,他那雪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脉的手指稍稍调整了位置,按压的力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沉吟了片刻,又让柳映雪换了左手,再次仔细诊察。
这一次,他诊脉的时间更长,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病房里安静下来,连病床上的顾长风也察觉到了异样,目光关切地投了过来。
良久,秦老中医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目光在柳映雪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隆起的腹部,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混合着惊讶、沉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这位女同志,”秦老中医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你的身孕……依老夫脉象所见,并非单胎。”
柳映雪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单胎?您的意思是……”
秦老中医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脉象流利如珠,应指圆滑,搏动有力而位置分布……若老夫所断不差,你腹中所怀,很可能是……三胎。”
三……三胎?!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柳映雪的耳边!她瞬间僵在原地,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病床上的顾长风,也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却顾不上许多,震惊地望向老中医,又看向妻子那虽然隆起、但在他看来似乎也并非异常巨大的腹部。
顾王氏更是“啊呀”一声,手里的抹布都掉在了地上。
这怎么可能?!在这个医疗条件尚且落后、营养也常常跟不上的年代,双胞胎已属罕见,三胞胎……简直是闻所未闻!
喜悦还未来得及滋生,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担忧,便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柳映雪!
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近来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怀有三胎……那孕晚期的负担,生产的风险……
秦老中医看着柳映雪瞬间煞白的脸色,心中了然。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医者的严肃:“女同志,切勿过于惊慌。多胎妊娠固然辛苦,风险也较单胎为高,但并非绝路。你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安心静养,万不可再如之前那般劳心劳力。饮食需格外精心,少食多餐,保证营养。待月份再大些,需得更频繁地请西医检查胎位等情况。”
他又开了几副安胎养血、健脾益气的方子,叮嘱一定要按时服用,并留下了联系方式,表示会定期过来复诊。
秦老中医走后,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希望与忧虑,巨大的喜悦与沉重的压力,交织在空气中。
顾长风挣扎着,用右手紧紧握住柳映雪冰凉颤抖的手,目光无比复杂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肚子,声音沙哑而艰难:“映雪……你……受苦了……”
柳映雪回过神,对上丈夫那充满了愧疚、担忧和无比心疼的眼神,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有些苍白无力:“没……没事的,长风。这是好事,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福气。只是……多了两个小家伙而已,我能撑住的。”
她嘴上这样说着,手心却一片冰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肩上的担子,比她想象的,还要重上千百倍。丈夫的康复之路漫长,而她自己,也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吉凶未卜的孕育历程。
这个小小的家庭,在经历了战火、重伤的考验后,又将迎来一场关乎三条新生命和她自身安危的、新的严峻挑战。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照进病房,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沉重而复杂的温度。前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