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而山东老家的春风,已然吹绿了麦田,吹开了杏花。顾王氏带着一身疲惫和满心沉痛,回到了阔别数年的顾家屯。这一次,她不是归家,而是送别。送别那个与她相濡以沫几十年、最终独自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伴。
丧事办得简单却庄重,乡邻们都来了,说着宽慰的话,帮忙料理着一切。顾长河和媳妇跑前跑后,尽心尽力。
顾王氏看着老伴的棺木缓缓落入黄土,看着那捧新坟矗立在祖坟地里,只觉得自己的半颗心也跟着埋了进去。她哭干了眼泪,只剩下麻木的钝痛。
丧事过后,生活的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顾长风和柳映雪那边,四个年幼的孩子,尤其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小念念,离不开人。
顾王氏知道自己必须回去,那是她的责任,是她对儿子、媳妇,更是对那几个小孙孙的承诺。
然而,看着老家这空荡荡的屋子,看着同样年岁渐长、鬓角染霜的长子长河,她心中又充满了不舍和牵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默默地接替了许多原本该由顾长风承担的职责——正在老家下乡插队的顾卫国。
卫国这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数学题海里徜徉的少年,知青生活的磨砺,让他原本沉稳的性格里更多了几分坚毅和担当。爷爷的去世,他同样悲痛,但他把这份悲痛化作了行动。
他主动搬来和奶奶顾王氏同住,陪伴她度过最难熬的守丧期。清晨,他早早起身,挑水、扫院,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白天,他跟着大伯顾长河和生产队一起下地劳动,不怕脏不怕累,挣的工分除了留下最基本的口粮,其余都交给了奶奶。
傍晚收工回来,他会陪着奶奶说话,听她絮叨过去的往事,或者讲一些知青点的趣事宽慰她。
晚上,他就在油灯下看书学习,那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旧课本和赵教授(通过隐秘渠道)给他寄来的数学题集。
他替远在边疆的父亲,为爷爷守灵、捧盆、摔瓦,完成了一个长孙所能做的一切。他笨拙地学着安慰悲痛的大伯,帮着大伯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和家务。他那沉默而有力的陪伴,像一道温暖的屏障,守护着奶奶,也支撑着这个刚刚失去顶梁柱的大家庭。
顾王氏看着大孙子忙碌的身影,看着他被农活磨出老茧的手,看着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忍,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她常常拉着卫国的手,老泪纵横:“好孩子,苦了你了……你爹不在,多亏了有你……”
卫国只是摇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定:“奶奶,这是我应该做的。爹保家卫国,我替他守着家,守着您。”
就在顾王氏准备收拾行装返回北疆的前夕,大哥顾长河在一个晚饭后,郑重地把她叫到了屋里,顾卫国也在场。
顾长河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沧桑。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娘,有件事,我琢磨了很久,想跟您,还有卫国,商量一下。”
顾王氏和卫国都看向他。
“爹走了,我这心里头……空落落的。”顾长河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长风在外面,给咱老顾家争了光,是咱们全族的骄傲。我在家里,守着爹娘,守着这几亩地,也觉得挺好,是本分。”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一口烟,“可现在爹没了,您也要去长风那边了。这家……就剩下我了。”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坐在一旁、身姿挺拔的侄子顾卫国,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期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卫国这孩子,是好样的。”顾长河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有文化,明事理,能吃苦,有担当。不像我,一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咱们顾家……不能总困在这几亩地里。长风走出了这条路,卫国,我看比他爹当年还有出息!”
他掐灭了烟,看着顾王氏,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娘,我想好了。等过两年,政策要是允许,我这大队书记的担子,还有家里这摊子,就想办法……慢慢交给卫国来接手。”
这话一出,顾王氏和卫国都愣住了。
顾长河继续说道:“我不是撂挑子。我还干得动,还能带着他,教他。但将来的世道,是卫国他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的。他在咱这村里插队,是缘分,也是机会。让他扎根在这里,把咱老顾家这片根基,扎得更深,更稳!也让长风在外面,能更安心!”
这是一个朴素的农民,基于对家族未来的最深谋远虑。他看到了侄子的潜力和价值,也看到了农村未来需要的新鲜血液和知识力量。他愿意放下父辈的权威,将担子交给更合适的下一代。
顾卫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从未想过,大伯会对他寄予如此厚望。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待机会,或许通过高考,或许通过其他途径,回到知识的殿堂,继续他的数学梦想。然而,大伯的话,以及眼前这片生养了他顾家祖祖辈辈的土地,让他陷入了沉思。
顾王氏看着长子,眼中泪光闪烁。她明白,长河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不易。这需要胸襟,更需要远见。她又看向孙子卫国,她知道这孩子心里装着更广阔的世界,但她也看到了卫国对这片土地悄然生出的责任感。
“长河……”顾王氏的声音哽咽了,“你……你想得周到。只是,这得看卫国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卫国身上。
顾卫国沉默着,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月色下静谧的村庄和连绵的田野。这里,有他顾家的根,有他刚刚逝去的爷爷,有待他如亲子的大伯,有淳朴的乡亲,也有他洒下汗水的土地。赵教授的信里曾说,数学存在于万物之中,包括这片土地的丈量和规划。
许久,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大伯,奶奶,我还需要学习,需要锻炼。无论是知识,还是怎么当好一个农民,怎么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我要学的都还很多。我先留下,踏踏实实地干。至于将来……只要这片土地需要我,只要咱顾家屯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他没有豪言壮语,却比任何承诺都更加坚实。顾长河重重地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侄子的报负,如果有条件,他会支持侄子。但是目前,只能先如此,他的能力有限,他不想乡亲们再穷下去。
顾王氏看着这伯侄二人,心中那因老伴离世而撕裂的伤口,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力量。
她知道,她可以放心地回北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