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应他的话。
我的视线越过他颤抖的肩膀,锁定在那个由无数哀嚎面孔构成的黑色胶质怪物。视线缓缓平移,最终定格在它身后那根贯穿天地的暗金色巨木——龙骨中枢。
【威胁评估:万面水怨聚合体,高密度怨念集合,常规物理攻击无效,破煞能量可暂时蒸发,无法根除。】
【威胁评估:龙骨中枢,‘圣船’核心能源泵,结构稳定锚点,强行摧毁将引发全船体结构坍塌,无法逃离。】
数据无情地流过。
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一个不能被摧毁的引擎。
武胜的手抓着我的裤腿,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节的皮肤因过度充血而绷紧,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白色。他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即便肺部已经破损,喉咙里依旧能挤出低沉的咆哮。
我低下头,对上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前最后的炽烈。
他不是在请求,也不是在商量。他是在告知我他的决定。
我没有扶他。
我只是将身体的重心微微调整,让他可以靠得更稳一些,然后松开了之前一直支撑着他的手。
这个动作,就是我的回答。
武胜似乎从我这个细微的动作中读懂了一切。他咧开嘴,一个混着血沫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狰狞,却又有一种纯粹的快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下一秒,他身体里那股原本已经微弱到近乎熄灭的阳气,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自毁的方式轰然引爆。
那不是寻常的气血勃发,那是燃烧。
金色的光芒先是从他心脏的位置透出,随即顺着他的血管奔涌,瞬间遍布全身。他皮肤下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都变成了发出金光的丝线,将他整个人勾勒成一具璀璨的人形。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炸开,将我推得后退了半步。他身上的作战服在高温中寸寸焦黑,化为飞灰,露出下面布满伤痕,却仿佛由黄金铸就的躯体。
他不再是一个重伤垂死的人。
他是一根以生命为燃料,誓要在黑暗中烧出一个窟窿的火炬。
“来。”
他朝着那团由亿万绝望组成的怪物,发出了最后的邀战。
然后,他冲了出去。
他的速度不快,步伐甚至有些踉跄,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黑色岩石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焦痕。但他身上奔腾的光焰,将沿途的阴冷空气尽数蒸发。
万面水怨聚合体发出的灵魂哀嚎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那无数张痛苦的面孔,齐齐转向了这个渺小却刺眼的光源。它们空洞的眼眶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本能的、对于食物的贪婪。
一团磨盘大小的黑色胶质从主体上分离,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射向武胜。
武胜没有闪避。他只是将燃烧着光焰的右拳,笔直地,向前捣出。
拳头与黑色胶质相撞。
没有爆炸。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嗤嗤”声,烧红的烙铁探入冰水。大量的白色蒸汽升腾而起,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那团黑色胶质在光焰的灼烧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蒸发”,体积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但更多的黑色胶质,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朝他涌去。
武胜的身影,瞬间被那片纯粹的黑暗所吞没。
我没有再看。我的视线重新聚焦于那根巨大的龙骨中枢。
武胜用他仅剩的生命为我争取到的时间,不是用来旁观一场悲壮的落幕。
我必须解析它,找到瘫痪它的方法。
方九霄的记忆在我脑中翻涌,不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在这相似环境的刺激下,被高速检索、重组。
【…共振频率…非破坏性…逆转能量流…节点…】
百年前的术语和零散的笔记,像一张残破的星图。我需要找到其中的规律。
我迈步,走向那根巨木。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能量压迫感就越是沉重。那股古老、庞大的能量脉动,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让我的意识海泛起涟漪。
我的手,缓缓伸出,贴在了龙骨中枢暗金色的表面。
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活性”。我的指尖能感觉到木质结构下,有海量的能量在以一种固定的节律奔涌、循环。
我的意识顺着指尖的接触,尝试进行数据层面的浅层链接。
【警告:侦测到高维能量结构,协议匹配失败。】
【警告:遭遇强力数据反冲,链接中断。】
一股磅礴浩瀚的信息流,混合着百年来无数灵魂的绝望与怨毒,顺着我的手臂倒灌回来。我的大脑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黑。
不行。它的结构太复杂,能量层级太高。强行解析,只会让我的意识先一步被冲垮。
方九霄的记忆再次闪现。
【…寻其‘律’,而非破其‘形’…‘律’者,其固有之震颤也…以反律应之,则其流自乱…】
固有频率。反向共鸣。
我明白了。不能用蛮力,要用巧劲。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与它完全相反的频率,就能让它内部的能量循环陷入混乱,从而实现“瘫痪”。
可它的频率是什么?
我闭上眼,屏蔽掉武胜那边传来的巨大能量波动和撞击声,将所有感知力全部集中在掌心。我不再试图“读取”,而是单纯地“聆听”。
我听到了。
一种极低沉的,近乎无法被感官捕捉的嗡鸣。它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规则。一首用能量写成的,节拍恒定的安魂曲。
我开始在脑中构建它的频率模型。这是一个无比复杂的波形,由成百上千个子频率叠加而成,盘根错节,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个波形完整地反转过来,生成一个“反波形”。
计算量,庞大到恐怖。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无数数据流在意识深处交错、碰撞,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个唯一的出口。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声,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
“滋…陆…文渊…滋…听到…吗…”
是阿King。
我的内置通讯模块捕捉到了这丝若有若无的信号。
“圣船…在暴动…”叶知秋的声音插了进来,急促,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巨浪拍击船体的轰鸣,“我们…快撑不住了…你们怎么样?”
【外部防护阵法能量读数低于百分之二十。渔船结构完整度正在下降。】
我的系统自动给出了评估。
“核心…能量波动…太强了…”阿King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我试着…捕捉它的频率…从幽灵船…数据库里…找到了一个相似的…怨念频率模型…我不知道有没有用…我把它反转了…滋…发给你…接着…”
话音未落,一段极短,却异常清晰的数据流,顺着那根脆弱的通讯链路,直接注入了我的意识。
那是一段纯粹的波形数据。一个被精准反转过的,充满了干扰与破坏性信息的“噪音”频率。
它单独存在时,毫无意义。
但当我将它与我正在脑中构建的那个庞大迷宫进行比对时,我的整个意识,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就是它。
阿King捕捉到的,正是这个庞大频率模型中最核心,最基础的那个子频率。他把它反转了过来。
他给我的,不是完整的答案。
他给我的,是一把钥匙。
有了这把钥匙,我脑中那上千个悬而未决的死结,瞬间有了唯一的通路。整个复杂的反转波形,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构建完成。
薪火相传。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猛地睁开眼。
不远处,那片吞噬了武胜的黑暗中,金色的光芒已经黯淡到了极点。
“轰!”
一声巨响。
武胜的身影从黑色的胶质怪物中倒飞出来,重重摔在几十米外的地上。他身上那层光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躯体,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
万面水怨聚合体内部无数张脸的哀嚎短暂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贪婪的嗡鸣。它吞噬了那团温暖的光,现在,它的目标转向了我。
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活物。
无数张痛苦的面孔转向我,那股要将灵魂碾碎的哀嚎,再次向我涌来。
我没有理会它。
我看着远处那具焦黑的身体。
【生命体征监测:心率低于10。阳气、生命能量,趋近于零。】
【预计存活时间:无法计算。】
我的手,离开了龙骨中枢。
我将体内属于陆文渊的,那股刚刚恢复了一丝的破煞之力,开始按照脑中那个构建完成的“反波形”进行调整。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我的力量,像一捧流沙,在无形的模具里被重塑成全新的形态。我的右手手掌,开始散发出一种灰白色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光。光芒中,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生灭、流转。
我迈开脚步,重新走向龙骨中枢。
那团巨大的黑色怪物,已经蠕动着向我逼近。粘稠的胶质拖在地上,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刮擦声。
在它离我不到十米的时候,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巨大的空间里。
“武胜。”
“退开。”
那具躺在地上,焦黑得如同木炭的身体,忽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用尽了最后,最后的一丝力气,那具残破的躯壳在坚硬的岩石上艰难地挪动,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在地上刮出一道黑色的痕迹,远离了我前进的路径。
像是在执行一个他早已刻在骨子里的指令。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
在与那黑色怪物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抬起了那只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右手。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它。
我的手,再一次,按在了那根贯穿天地的暗金色巨木之上。
然后,我将那个被完美反转的频率,那股由团队的智慧与牺牲共同铸就的力量,灌了进去。
一瞬间,整个龙骨中枢,发出一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尖锐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