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太极殿外已跪满黑压压人影。
晨雾裹着檀香,混入老臣们官袍上熏了一夜的陈旧气味。玉阶结霜,有人膝盖冻得发颤,却不敢挪动半分。
殿门轰然洞开。
烛火洪流般涌出,照亮沈璟竤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日月纹。他没戴冕旒,墨发只用一根木簪束着,手里提着那柄斩过数十颗头颅的剑。
剑尖踏过玉阶,刮出刺耳声响。
“跪这儿……”他停在最前排老亲王面前,剑身拍了拍对方肩头,“是等着看朕笑话,还是等着送朕上路?”
老亲王花白胡须颤抖:“陛下!双帝临朝乃亡国之兆!老臣今日便是血溅……”
话断在喉咙里。
沈璟竤剑锋已抵住他下颌,轻轻往上一挑。血珠顺着皱纹沟壑淌下。
“王叔。”他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府里那三房外室,生的儿子都挺俊俏吧?要不要朕请他们进宫……陪您一起死?”
老亲王瞳孔骤缩。身后传来脚步声。
冷紫嫣踏出殿门,女官朝服外罩了件正红凤纹披风。她没看跪着的人群,径直走到沈璟竤身侧,抽出他腰间帕子。
帕子按在老亲王伤口上。
“王爷。”她指尖压着帕子,力道不轻不重,“您流的血,够染红这道奏本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绢布,展开。
正是老亲王昨夜递的《谏止女祸疏》。
血浸透绢布,墨字晕开成狰狞的团。
冷紫嫣松手,绢布飘落在地。她踩过去,绣鞋底沾了血,在玉阶印下一串暗红脚印。
“还有谁要谏?”她转身面向百官。
晨光劈开云雾,照在她眉骨上。那双眼睛扫过时,几个年轻官员竟下意识低头。
一片死寂。
沈璟竤忽然笑出声。他扔了剑,揽过冷紫嫣肩头往殿内走。
“散了吧。”他头也不回,“午时朝会,朕想看见……各位脸上带着笑。”
殿门再次合拢。
跪着的人群里,有人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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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通明。
冷紫嫣解下披风扔在龙椅上,沈璟竤已经坐在椅柄上,剥着一颗橘子。
“吓唬他们做什么。”她皱眉。
“吓唬?”他掰开橘瓣塞进她嘴里,“王叔府里藏了三百私兵,昨夜子时埋伏在朱雀街。你以为他真是来死谏的?”
橘瓣酸甜汁液在舌尖炸开。冷紫嫣咽下去:“那你还留他性命?”
“留他……”沈璟竤用沾了汁水的手指,抹过她唇角,“给你立威用。”
他起身走到御案前,抽出厚厚一摞奏章。
“这些,全是弹劾你的。”他随手翻开一本,“看这句——‘牝鸡司晨,乾坤颠倒’,文采不错。”
冷紫嫣接过那本,直接扔进脚边炭盆。火焰窜起,纸页卷曲焦黑。
“浪费时间。”她说。
沈璟竤又递一本:“这本更有趣,说你是妖孽转世,应当烧死祭天。”
她也扔进火里。一本接一本,炭盆很快堆满灰烬。焦味弥漫大殿,混着残留的檀香,竟有种诡异的暖意。
扔到第七本时,冷紫嫣停住手。这本奏章末尾,盖着翰林院大学士的私印。
“张阁老。”她指尖摩挲那枚朱红印鉴,“三朝元老,门生遍天下。”
“怕了?”沈璟竤挑眉。冷紫嫣笑了笑。
她拿起那本奏章,走到殿侧书架前,抽出一卷泛黄书册。书页翻开,里面夹着几张银票票根,数额大得骇人。
票根背面,是张阁老幼子的签名。“三年前黄河赈灾银,少了八十万两。”冷紫嫣把票根压在奏章上,“您猜,这些银子最后进了谁家库房?”
沈璟竤吹了声口哨。“够狠。”他说,“但不够。”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扔给她。玉佩雕着狴犴图腾,背面刻着“张”字——这是张家嫡系子弟才有的身份玉。
“昨夜从张阁老书房暗格里搜出来的。”沈璟竤靠在龙椅上,跷起腿,“和北境可汗通信用的信物。你说巧不巧,上面还沾着血。”
冷紫嫣握紧玉佩。边缘锋利,割得掌心生疼。
“你早知道了。”她声音发冷,“却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朝堂上跟他们斗。”
沈璟竤起身走过来。他掰开她手指,取出玉佩,又用拇指擦她掌心那道浅浅血痕。
“不让你斗……”他低头,舔掉那点血珠,“怎么让天下人看见,朕的皇后有多厉害?”
殿外传来钟声。午时到了。第二次打开殿门时,百官已列队站好。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僵硬的笑,像戴了层面具。张阁老站在文官首位,脊背挺得笔直,手里笏板却隐隐发颤。
沈璟竤牵着冷紫嫣走上丹陛。他没坐龙椅,而是让人又搬了张同样制式的椅子,放在龙椅左侧。
“今日起。”他声音响彻大殿,“冷卿与朕同座。”
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炸开嗡嗡议论声。
“陛下!这不合礼制!”“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
“龙椅乃天子专属,岂容……”沈璟竤抬手。议论声戛然而止。
“礼制?”他轻笑,“先帝驾崩那夜,叛军攻破玄武门,诸位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时……怎么不提礼制?”
他走下丹陛,一步一步,靴底敲击金砖。
走到张阁老面前停住。“张阁老。”沈璟竤伸手,替他整了整有些歪的官帽,“您今年高寿?”
张阁老脸色发白:“老臣……六十有九。”
“六十九。”沈璟竤点头,“是该颐养天年了。”他转身,从侍卫腰间抽出刀。
刀光雪亮,映着张阁老骤然收缩的瞳孔。但沈璟竤只是把刀递给他。
“朕记得,阁老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的。”他说,“今日朕给您两个选择。”
他竖起一根手指。“一,拿着这把刀,就在这儿杀了朕。您当皇帝,您定礼制。”
满殿倒抽冷气声。沈璟竤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把刀放下,回家抱孙子。”他笑容温和,“选吧。”
张阁老手抖得厉害。刀柄冰凉,纹路硌着掌心老茧。他抬头看沈璟竤,又看向丹陛上那个红影。
冷紫嫣正垂眸翻看奏章,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
刀“哐当”落地。张阁老跪了下去,额头抵着金砖。“老臣……乞骸骨。”
沈璟竤弯腰捡起刀,用刀背拍了拍他肩膀。
“准了。”他说,“念您三朝辛劳,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今日就启程吧,朕派禁军护送您回乡。”
护送。两个字咬得极重。张阁老浑身一颤,最终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他被两名侍卫搀扶起来,踉跄着走出大殿。背影佝偻,瞬间老了十岁。
沈璟竤扔了刀,拍拍手。“还有谁想回家种田?”他环视四周,“朕一并准了。”
无人应答。“那好。”他走回丹陛,在龙椅上坐下,朝冷紫嫣伸手,“冷卿,该你了。”
冷紫嫣合上奏章。她站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她声音清亮,每个字都砸在金砖上,“自今日起,设女官考选院。凡通经史、明律法、晓时务之女子,不论出身,皆可参试。择优录用,授官入朝。”
诏书念完,大殿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然后炸了。
“陛下!不可啊!”“女子应试,成何体统!”
“闺阁女子岂能抛头露面,这、这简直……”
冷紫嫣等他们喊完。她走下丹陛,走到喊得最凶的那个御史面前。
“李御史。”她说,“您府上有几位小姐?”
李御史愣住:“三、三位……”“可曾读书?”
“自然读过!小女们皆通《女诫》《列女传》,贤良淑德……”
“《大周律》读过吗?”冷紫嫣打断他,“赋税章程、漕运条例、边关舆图——这些,她们可曾见过一眼?”
李御史涨红脸:“女子何必学这些!”“何必?”冷紫嫣笑了。
她转身面向百官。“三年前江南水患,是谁连夜核算赈灾粮册,七日不眠算出缺口?”
“去年北境军饷亏空,是谁彻查三省账目,追回白银三十万两?”
“两个月前宫变,是谁稳住京城防务,没让叛军踏进内城一步?”
她每问一句,就向前一步。百官下意识后退。
“这些事,诸位的儿子、门生、亲信……”冷紫嫣停在丹陛下,仰头看沈璟竤,“有谁做到了?”
沈璟竤托着下巴,笑容慵懒。“没有。”他替他们回答,“一个都没有。”
冷紫嫣重新展开诏书。“所以这女官考选,不是恩赐。”她一字一句,“是朝廷需要能办事的人,而有些人……占着位置不办事。”
她把诏书递给旁边太监。“张贴出去。京城各门、各州府衙、各县城门——三日内,朕要看见它贴满大周每一面墙。”
太监捧着诏书疾步退下。冷紫嫣回到座位,刚坐下,沈璟竤就凑过来。
“痛快吗?”他低声问。“还行。”她说。
“只是还行?”他挑眉,“朕看你嘴角都翘起来了。”
冷紫嫣下意识摸嘴角。沈璟竤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朝会就在这诡异气氛中继续。接下来奏报的都是琐事——某地丰收,某河清淤,某官贪腐被查。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措辞斟酌再斟酌。
直到兵部尚书出列。“陛下,北境驻军整编已毕。按新制,应设监军一名。”他顿了顿,“人选……请陛下定夺。”
所有目光投向冷紫嫣。北境是她打下来的,监军自然该是她的人。但这意味着她要分权,要把亲手组建的军队交出去。
沈璟竤也看她。“冷卿觉得呢?”他问。
冷紫嫣沉默片刻。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放在御案上。
虎符青铜铸成,已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她率军踏平王庭时,从可汗尸体上摘下的。
“北境不需要监军。”她说。兵部尚书皱眉:“这不合……”
“需要的是总督。”冷紫嫣打断他,“统摄军政,开府设衙。人选我已经定了——”她报出一个名字。满殿哗然。
那是寒门出身的年轻将领,去年才提拔为参将。没背景,没靠山,甚至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冷大人!”有武将忍不住出声,“此人资历太浅,恐难服众!”
“资历?”冷紫嫣抬眼,“您当年跟着‘梅大人’打仗时,是什么资历?”
那武将噎住。“本官要的不是服众。”她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要的是能守住疆土,能让百姓安居,能让大周旗帜永远插在北境城楼上的人。”
她转身,朝沈璟竤躬身。“此人跟随臣平定叛乱时,率三百轻骑奇袭敌军粮道,烧毁粮草十万石。后来守孤城,弹尽粮绝,拆了衙门梁木当滚石,死战七天七夜等来援军。”
她直起身。“诸位谁有这般‘资历’,现在站出来。总督之位,本官让给他。”
无人应声。沈璟竤鼓掌。一下,两下,三下。在寂静大殿里格外清晰。
“准了。”他说,“即日赴任。”
他顿了顿,又补充:“再传旨,北境三年免税,军饷加倍。阵亡将士抚恤金……从朕的内帑出。”
这话比任何威慑都有效。武将们眼睛亮了,文官们则暗自盘算——陛下这是要收买军心,还是要真的大动干戈?
朝会在午时三刻结束。百官退去时,许多人腿都是软的。今日这场朝会,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凶险。
殿内只剩他们两人。沈璟竤瘫在龙椅上,扯开衣领。
“累死了。”他嘟囔。冷紫嫣还坐着,指尖无意识敲击椅子扶手。她在想那张女官考选诏书张贴出去后,会掀起多大风浪。
“担心?”沈璟竤凑过来,下巴搁她肩上。
“嗯。”她没否认,“会有无数人骂你昏君,骂我妖后。史书上……我们俩怕是遗臭万年。”
沈璟竤笑了。他伸手搂住她腰,把人带进怀里。
“那多好。”他在她耳边说,“千百年后,还有人记得沈璟竤和冷紫嫣这两个名字。记得我们毁了旧规矩,建了新天下。”
他吻她颈侧,牙齿轻轻厮磨。“总比当两个明君贤后,在史书里留三行字强。”
冷紫嫣闭上眼。殿外夕阳西斜,金光透过窗棂,把两人影子拉长投在金砖上。两道影子交叠,分不清谁是谁。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梅大人”时,曾站在这个大殿最末尾。
那时先帝还在,沈璟竤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站在龙椅旁边,低着头装乖巧。
有次朝会争吵激烈,老臣们唾沫横飞。她偷偷抬眼,正好撞上沈璟竤视线。
他在笑。嘴角抿着,眼睛里却全是笑意,像在看一场拙劣戏码。
那一刻冷紫嫣就知道,这个人不是池中物。
后来果然。宫变那夜,他浑身是血杀进乾清宫,剑尖滴着亲兄弟的血。先帝躺在龙床上,只剩一口气。
沈璟竤跪在床前,听先帝留下最后遗诏。
然后他起身,把遗诏扔进火盆。火焰吞噬绢布时,他转头看她。
“梅大人。”他说,“你要当忠臣,现在就该拔剑杀了我。”
冷紫嫣没动。她看着这个少年长成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翻涌的野心和疯狂,忽然问:“杀了你,然后呢?”
沈璟竤歪头:“然后你扶个傀儡皇帝,当权倾朝野的权臣?”
“没意思。”她说。“那什么有意思?”
冷紫嫣走到他面前,捡起火盆边溅出的火星。
“跟着你。”她摊开手,火星在掌心熄灭,“看看你能把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样。”
沈璟竤大笑。他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够了,他握住她手腕,把她掌心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剧烈,隔着血肉撞着她皮肤。“那你可看好了。”他说,“朕要么成千古一帝,要么遗臭万年。没有中间路。”
现在他们走到了这里。龙椅上,凤座旁。脚下是万里江山,身后是千古骂名。
冷紫嫣睁开眼。“沈璟竤。”她第一次在宫里叫他的名字。
“嗯?”
“龙椅分我一半。”她说,“江山也分我一半。但骂名……我全要。”
沈璟竤怔住。然后他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笑得整个大殿都在共振。
“好。”他捧住她脸,额头抵着她额头,“你当恶人,我当昏君。咱们俩……绝配。”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太监轻手轻脚进来点灯,烛火一盏盏亮起,驱散黑暗。
御案上堆起新的奏章。北境军报,江南税银,漕运章程,女官考选细则……每一件都等着他们批阅。
沈璟竤松开她,走到御案后坐下,提起朱笔。
“来。”他拍拍身边位置,“干活。”冷紫嫣坐过去,翻开第一本奏章。
烛火摇曳,两道影子伏在案前。窗外星辰渐亮,宫里传来打更声。
一更天了。漫长一日刚刚开始,而他们的时代,也刚刚开始。
殿外值夜的太监听见里面偶尔传来对话。
“这笔赈灾银数目不对。”“查。谁贪的,诛九族。”
“女官考选院地址选哪儿?”“把张阁老府邸拆了,原地重建。”
“北境来的军情……”
“念。”声音断断续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大殿时,沈璟竤扔了笔,往后一仰。
“歇会儿。”他闭着眼,“朕眼睛疼。”冷紫嫣揉揉眉心。
她看向窗外,晨曦染红云层,像泼了血又洒了金。
新的一天。新的争斗,新的算计,新的腥风血雨。
但她忽然不累了。“沈璟竤。”她又叫他。
“说。”“要是有一天,我后悔了怎么办?”
沈璟竤睁开眼。他侧头看她,晨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投下浅浅影子。
“那就一起后悔。”他说,“反正这条路上,就咱们俩。要下地狱,也得手牵手跳。”
冷紫嫣笑了。她伸手,握住他手。十指相扣,攥得很紧。
殿外传来脚步声,太监通报早朝时辰到了。
沈璟竤起身,顺手把她也拉起来。他替她整理衣领,抚平袖口褶皱,又摘掉她发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纸屑。
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走了。”他说,“继续当咱们的昏君妖后去。”
他们并肩走出大殿。玉阶下,百官已再次列队。
每个人脸上还是挂着笑,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恐惧,算计,或者一丝隐秘的期待。
沈璟竤牵着冷紫嫣的手,一步步走下玉阶。
朝阳完全升起,金光铺满宫城。两道影子并排投在长长的玉阶上,从殿门一直延伸到百官脚下。
影子边缘模糊,融在一起。分不开,也斩不断。
就像他们注定纠缠的命运,就像他们亲手搅动的这个时代。
凤鸣已经响起。而这场日月同辉的戏,才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