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夕阳为栖心苑的客厅铺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顾魏靠在沙发上，手背上的输液贴还留着一小块白色的棉垫，彰显着不久前才结束的家庭输液。他穿着舒适的灰色家居服，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些，但眉宇间仍萦绕着一丝病后的倦怠。
六个月大的西西正趴在他的胸前，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他家居服的领口，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咬着咯吱响的软胶摇铃。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爸爸的脸，仿佛在研究一件最珍贵的宝物。
顾魏垂眸看着女儿，指尖极轻地拂过她柔软的发顶，眼底是能融化坚冰的温柔。
陈一萌端着温水从厨房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无论外面有多少手术、多少课题、多少纷扰，眼前这一幕，永远是她心跳的锚点。
“刚跟谁打电话？是陈明吗？”她把水杯递给顾魏，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
“嗯。”顾魏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来‘查岗’，啰嗦了半小时，核心思想就一个——命要紧，项目进度靠边站。”
陈一萌轻笑：“这话你得听。爸今天配的药感觉怎么样？心脏还难受吗？”
“好多了，真的。”顾魏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与她温暖的掌心相贴，“就是躺得骨头都酥了。明天……我想回医院看看。”
陈一萌还没说话，趴着的西西忽然“啊啊”叫了两声，小脑袋在顾魏胸口蹭了蹭，像是在表达不满。
“你看，西西都不同意。”陈一萌顺势靠在他未输液的那侧肩膀上，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柔和，“顾医生，你这次的警报级别是全家最高。爸亲自下的指令，妈远程监控，陈明前线督战，而我，”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神清亮而坚定，“是总执行人。在你24小时动态心电图结果出来，并且得到陈明和爸共同签字批准前，家，才是你的唯一活动范围。”
顾魏叹了口气，无奈中又带着被紧密包裹的暖意。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触碰到家人的底线了。他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陈一萌的发顶，妥协了：“好，听总执行人的。”
这时，玄关传来钥匙声，是钟点工王阿姨采购回来了。西西听到动静，小脑袋立刻扭了过去，好奇地张望。王阿姨笑着逗了她两句，便提着菜篮进了厨房。
陈一萌看着西西的反应，若有所思：“说起来，西西最近好像没那么‘粘’你了。”
顾魏也注意到了。
若是前两个月，他下班回家若不能第一时间抱她，小家伙能哭得背过气去。但最近，在张姐、王阿姨甚至偶尔来探望的爷爷奶奶怀里，她也能玩得很开心，只是见到他时，那份依赖和兴奋依旧独一无二。
“是我们的‘脱敏’计划成功了？”顾魏挑眉。
“可能吧，更多的是小家伙自己在长大。”陈一萌语气里带着欣慰，“她知道爸爸一直都在，安全感足了，就愿意去探索更大的世界了。”
这也像她，知道身后有这个家，有他，才能在神经外科的战场上心无旁骛地冲锋。
顾魏沉默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些：“辛苦你了，一萌。”
他知道，在他忙于项目、身体还频频出状况的这段时间，是她用更多的耐心和智慧，引导着女儿，平衡着这个家。
陈一萌摇摇头，没说话。
夕阳的余晖将相拥的三人身影拉长，投射在地板上，温暖而完整。
片刻宁静后，顾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杜文俊发来的消息，关于明天一个原定由他主刀的腹腔镜复杂病例的术前讨论方案。
顾魏下意识想去拿手机，陈一萌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顾魏，”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世界离开顾医生一天，不会停转。消化外科有严秉君，有杜文俊。但我和西西的世界里，你不能缺席。”
顾魏动作顿住，抬眼撞进她深邃的眸光里。那里有爱，有担忧，更有一种与他共同承担命运的决心。
他反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点因暂时离开工作岗位而产生的焦躁，瞬间被这股温暖平复。
“嗯。”他低声应道，如同立下誓言，“不会缺席。”
窗外，最后一丝暮色被夜色吞没，栖心苑的灯火，温柔地亮了起来。
张姐轻手轻脚地把已经揉着眼睛、昏昏欲睡的西西从顾魏怀里抱走，小家伙象征性地咿呀了两声，便在张姐安稳的怀抱里找到了睡意，小脑袋一歪，沉入梦乡。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呼吸和窗外隐约的城市背景音。
顾魏确实感觉躺得筋骨都有些发僵，那股熟悉的、病后初愈的虚软感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焦躁。
他看着陈一萌进了浴室，传来隐约的水声，便伸手从茶几抽屉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靠在沙发扶手上，熟练地点开了一款界面简洁但操作要求极高的射击类游戏。
当陈一萌擦着半干的头发，带着一身温热湿润的水汽和清新洗发露的香味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顾魏微蹙着眉，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镜片反射着游戏界面的光影，神情是手术台般的专注。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走过去，在他脚边的沙发空位坐下，用还带着湿气的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肚，“顾医生这是有点儿力气了哈？”
顾魏正打到关键处，头也没抬，手指不停，嘴里应着：“这么躺着实在无聊，骨头缝都痒了。”
陈一萌想起他上午连坐起来喝碗粥都嫌头晕乏力的样子，故意揶揄道：“谁上午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长在床上来着？”
一局结束，顾魏松了口气，这才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梁，看向她。灯光下，她脸颊被热水蒸得微红，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种居家的、松弛的温柔。
他伸手握住她刚才捣乱的脚踝，指尖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语气带上了点耍赖的味道：“那我现在这不是没事儿了吗？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陈一萌任由他握着，身体却往前倾了倾，另一只没被他抓住的脚也蜷起来踩在沙发上，使得她几乎是面对面地靠近他，表情认真起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不准掉以轻心。顾魏，这一次，你只能听我的。”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接望进他眼底，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陈明和爸的话你可以当成参考，但在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你的健康是最高指令。感觉没事了不代表真的没事，心脏的恢复急不得。”
顾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感受到她话语里的重量和那份不容商量的守护。他深知她的理性与坚韧，此刻这份特质完全用在了看管他的健康上。
他心底那点因为被管束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烦躁，瞬间消散了。他叹了口气，不是无奈，而是妥协，是心甘情愿被“管制”的放松。
“好，”他松开她的脚踝，转而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指节，眼神温顺下来，“听你的，陈总执行人。不打了，陪你看会儿电视？”
陈一萌这才满意地笑了，身体放松地靠回沙发背，顺手拿过遥控器，“这还差不多。”她调低了电视音量，找了个轻松的记录片，客厅里重新流淌着温和的背景音。
顾魏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未输液的那边肩膀，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病后偷来的、无人打扰的安宁夜晚。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安静地躺在茶几上，如同一个被暂时遗忘的世界。
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陈一萌的生物钟让她在六点准时醒来，身边的位置还陷着，顾魏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换好衣服，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今天紧凑的手术安排，以及——家里这个需要重点监护的病号该怎么办。
她正站在厨房，一边小口喝着温水，一边皱着眉思考是拜托顾魏母亲过来一趟，还是再跟张姐强调一下注意事项，身后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回头，看见顾魏穿着睡衣，顶着一头睡出来的乱糟糟的头发，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还带着刚醒的惺忪和些许血丝。他靠在卧室门框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今天什么安排？”
“一天手术。”陈一萌放下水杯，打量着他的气色，比昨天又好些，但眼底的倦意还没完全散去，“你呢？感觉怎么样？”
顾魏揉了揉后颈，慢悠悠地走到餐桌旁坐下，语气带着点刻意营造的、可怜兮兮的味道：“哦……那今天，家里就没人看着我了？”
陈一萌眉梢微挑，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顾魏，你这话什么意思？打算趁我不在，放纵一下？”
顾魏仰起脸，眼镜片后的眼睛立刻弯了起来，流露出十足的无辜和诚恳：“我哪儿敢啊，陈医生。您放心，我肯定乖乖听话，按时吃药，绝对静养，不给组织添麻烦。”那声“陈医生叫得格外顺口，带着点戏谑，又满是顺从。
陈一萌盯着他看了两秒，试图从他那张戴着眼镜显得格外斯文正经的脸上找出一点破绽。但他眼神清澈，表情坦然，仿佛刚才那句试探性的“没人看着”只是随口一说。
“真的？”她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锐利，像是要洞穿他的心思。
顾魏毫不犹豫地点头，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姿态：“当然！保证电量低于百分之五十就立刻躺下，绝对不碰工作邮件，不看手术视频，连游戏都限时。”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可以随时查岗。”
看着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陈一萌心底那点疑虑散了些，但深知他工作狂本性的那根弦依旧绷着。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翘起来的一撮头发，动作轻柔，语气却带着警告：“最好是这样。顾魏，别让我在手术间隙接到陈明或者杜文俊的‘告密’电话。”
这时，张姐抱着已经醒来、正咿咿呀呀玩着自己手指的西西从儿童房出来。小家伙一看到爸爸妈妈，立刻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
顾魏的注意力瞬间被女儿吸引过去，笑着伸出手：“来，西西，爸爸抱抱。”
陈一萌看着他将女儿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低头用鼻尖蹭女儿小脸蛋时那温柔专注的侧影，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也许，有西西在，他真的能安分些。
她看了看时间，不得不走了。“我走了，你记着自己说的话。”她拿起包，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顾魏抱着西西，冲她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容：“路上小心，手术顺利。”
门轻轻关上。
顾魏抱着女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门外电梯运行的微弱声音消失，才低头对怀里的西西小声说：“西西，今天咱们爷俩相依为命，可得好好表现，不能让你妈妈担心，知道吗？”
西西回应他的，是一串无意义的、欢快的“啊啊”声，以及糊在他睡衣上的一小滩口水。
顾魏笑着抽纸巾擦掉，抱着女儿走向客厅沙发。阳光正好，满室明亮。他遵守诺言，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都真的只是在沙发上陪着西西玩，看看育儿书，或者干脆闭目养神。
手机安静地躺在茶几上，没有工作消息的打扰，显然，医院那边也被陈一萌提前打点过了。
直到下午，西西被张姐抱去午睡，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顾魏躺得实在有些百无聊赖，目光几次掠过那只安静的手机。
最终，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拿起它，点开的却不是邮箱或文献，而是……一款益智类小游戏。难度不高，纯属消磨时间。
玩了不到半小时，他就觉得兴致缺缺，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花园。
站了一会儿，竟真的觉得有些精力不济，心脏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闷胀感。他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笑了笑。
果然，身体是最诚实的警报器。
他转身，老老实实地回到卧室床上躺下，心里默默想着：看来，在陈总执行人回来之前，还是得保持“低电量模式”才行。
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挪移到客厅地毯的边缘，室内的温度升高了些，带着催人欲眠的暖意。
顾魏原本只是靠在卧室床头看书，打算闭目养神片刻，但连日的疲惫和药物作用如同潮水般漫上来，书从手中滑落，他歪着头，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深，连梦境都未曾打扰。
等他被隐约的尿意唤醒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日光已经带上了夕阳的橘调。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花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他竟然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自发地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坐起来，习惯性地想去摸手机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在身边，大概是被自己睡着前随手放在了客厅。正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陈一萌穿着外套，身上还带着医院里那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显然是刚进家门。她看到坐在床边、眼神还有些惺忪懵懂的顾魏，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惊讶和了然的笑容。
“醒了？”她放轻脚步走进来，很自然地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干燥温凉，“我回来的时候，看你在床上睡得正沉，就没吵你。”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带着专业的评估，“感觉怎么样？睡了这么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顾魏揉了揉额角，残留的睡意让他反应慢了半拍，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几点了？我……睡了一下午？”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尤其是在白天，在没有外力强制的情况下。
“快五点了。”陈一萌在他身边坐下，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能睡着是好事，说明身体需要修复。比你硬撑着玩游戏、看东西强。”
她话里有话，显然对他之前的“保证”并非全然放心，但此刻看到他如此“乖觉”，语气便柔和了许多。
顾魏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本来没想睡的，就是闭闭眼……”结果直接“不省人事”。
“身体比你嘴诚实。”陈一萌下了论断，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看来静养命令执行得不错，值得表扬。”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点调侃，“顾医生终于学会把‘关机休息’也列入日程表了。”
顾魏被她说得耳根微热，无奈地笑了笑。起身时，感觉睡了这一大觉，虽然四肢还有些乏力，但头脑确实清明了许多，胸口那种隐约的滞闷感也消散了。他不得不承认，陈一萌是对的。
“西西呢？”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睡得更乱的头发。
“张姐带着在游戏垫上玩呢，刚喂了奶，精神头足得很。”陈一萌看着他整理头发的动作，眼神温柔，“去洗把脸清醒一下？王阿姨晚饭快好了。”
顾魏点点头，走向浴室。
镜子里的人脸色比早晨又好了些，只是睡乱的头发和压出的浅浅睡痕让他看起来少了平日的严谨，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他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那点因为“虚度光阴”而产生的焦躁，似乎也被这一场酣畅的午睡冲刷淡了些。
当他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走出浴室时，正听到客厅里传来西西被张姐逗得咯咯笑的声音，还有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气。
陈一萌已经换下了外套，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正弯腰逗着女儿，侧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宁静。
这一刻，顾魏清晰地感觉到，这种被强制按下暂停键的、“无聊”的居家生活，似乎……也并不坏。
至少，他看到了妻子下班回家时放松的笑容，听到了女儿比昨天更响亮的笑声，而他自己，也得到了一场身体迫切需要的深度修复。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加入她们。
陈一萌抬头看他，眼神交汇间，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
这看似“浪费”掉的一下午，恰恰是这个家此刻最需要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