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冯立仁与游击队员们在树下相遇的前几天里，与之相隔有数十里的坝上地区，就坐落着一处村庄。
庄子里面以李姓为最多，故此这里便被唤作李家庄，同时，这里也同样是冯立仁的家，因为他的爱人李铁兰就是在这里长大。
李铁兰只比她的丈夫小上两三岁，在家中排行第二，有位姐姐叫李铁梅的，嫁到围场县城里面，现在是杳无音信；
往下是三弟铁竹，四弟铁牛，还有一个小妹铁菊。
家里面日常来源开支原本是由家里老父从山林中狩猎换来的，而母亲则是于十年前诞下小妹后难产不幸离世，可以说铁梅铁兰两个长姐便是扛起了应尽的责任。
“二姐，二姐，你看我这是发现了啥？”李铁牛蹦蹦跳跳地过来，两只手背在后面使劲躲开李铁兰的视线，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铁兰没太注意到小弟的神态，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顾着手上的活计，头也没抬地回道：“小铁牛，你有话直说，二姐这正忙着呢，别老过来掺乱。”
李铁牛稍微有些委屈，但拧了拧鼻子，把鼻涕擤在手上，往身旁的土墙上蹭了下，直接就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二姐，我刚在咱家附近的林子里打了两只沙半鸡，正好给姐姐你们加个餐。”
此言一开口，李铁兰这时才停下手里的活，脸色迅速严肃起来，一只手掐住他的耳朵，同时板着脸低喝道：“李铁牛！兔崽子你长本事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危险，还往外面跑。”
李铁兰急迫而又担心的问话让李铁牛感到有些许窘迫，但他还是咬住牙顶了一句道：“三哥都能上山砍柴，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打两只沙半鸡啊？”
紧随之而来的，不是惊人意料的制止，而是克制情感的理性。
“铁牛，你和三儿性格本来就不同，他比你而言，心思更透彻些；再加上你之前帮你二姐夫送信，只怕你现在早就已经暴露了。”
李铁兰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就没发现身边少了什么人？”
李铁牛有些迟钝，懵了一会儿也没反应出来，直到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曾经给二姐夫传过口信，还当时差一点就遭了子弹。
“二姐，是二姐夫······二姐夫还没有过来嘛？”
“是你二姐夫。”李铁兰尽量控制好情绪说道。
李铁牛有些慌乱，在他印象里，大姐夫一家在县城里，除了过年后很少回家；一直在家里的就是二姐夫了。
李铁牛他还记得当时差一点就要鬼子用被长枪顶住额头时，就是二姐夫把他从鬼子手里抢过来的，这一刻二姐夫的失踪，不仅仅是让二姐感到伤心欲绝，而且也让李铁牛有了几分庄肃感。
“二姐，咱家现在过得还是挺悠闲的吧？。”
李铁牛问话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未脱的稚气。
“休闲？”李铁兰重复了一遍，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没停，声音却沉了下去，“哪里休闲？你二姐夫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清楚，日本人随时可能摸进庄子，你觉得这里休闲？”
她的话不带太多情绪起伏，却让李铁牛心头一颤。他想起方才二姐提起他送信暴露的事情，想起二姐夫把他从鬼子枪口下拽回来的瞬间，那冰冷的枪管触感，此刻重新浮上额头。汗毛竖了起来。
“二姐……我，我错了。”李铁牛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手里提着的两只沙半鸡也感觉重了不少。他不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战利品，反而像是烫手的山芋。
李铁兰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看着他。她没有再厉声呵斥，只是看着这个半大的弟弟，心里五味杂陈。她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铁牛，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家，爹年纪大了，打猎越来越难；大姐在县城，指望不上；三儿性子稳，可也只是砍柴，换不来多少嚼谷。你二姐夫……他不在，这个家就得靠我们自己撑着。你莽撞跑出去，万一出事，让二姐怎么办？让爹和小妹怎么办？”
李铁兰的话语很平淡，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事实。这种平静下面压抑的东西，比直接的打骂更让李铁牛难受。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错在不懂事，错在没体会到二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二姐，我以后不乱跑了。”李铁牛保证道，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
“知道就好。”李铁兰点了点头，准备再说点什么。
正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材结实、皮肤黝黑的青年扛着一捆柴禾走了进来，正是他们的三弟李铁竹。他一眼就看见了李铁牛手里的沙半鸡，脸上露出笑容。
“哟，铁牛行啊！今天运气不错，打了两只？”李铁竹放下柴禾，走过来拍了拍李铁牛的肩膀，“正好，晚上炖了给爹和小妹补补。”
李铁牛被三哥一夸，脸上刚有的那点愧疚又散了些，下意识挺了挺胸脯。
“三哥，我……”
“李铁竹！”李铁兰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李铁牛的话。她转向李铁竹，脸色重新严肃，“你还夸他？你知道他今天差点惹出多大的祸事？”
李铁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看看李铁兰，又看看李铁牛，有些不解：“怎么了二姐？不就打了两只鸡吗？这年头能弄到点荤腥不容易，铁牛这也是给家里帮忙。”
“帮忙？他是去玩命！”李铁兰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日本人、汉奸到处都是眼线！他之前给你二姐夫送信，脸早就被记住了！今天一个人跑到林子里去，万一被盯上，他跑得掉吗？！”
李铁竹皱起了眉头，他性格比李铁牛沉稳，但也更实际。他把肩上的汗巾取下来擦了擦脸，语气也硬了起来。
“二姐，你这话说的。危险？什么时候不危险？爹以前进山打猎就不危险？我在山上砍柴就没遇到过鬼子和二狗子？咱总不能因为怕危险，就什么都不干，等着饿死吧？”
他走到李铁兰面前，接着说道：“铁牛是皮了点，但他也得学着自己找食，学着应付外面的事。你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吧？再说，就咱家这情况，多个人出去想法子，总比少个人强。”
“想法子？他这是去送死！”李铁兰毫不退让，“你心思比他细，知道躲避。他呢？一杆子捅到底的性子，别人稍微套几句话，他能把家底都抖出去！”
“那也得让他去闯！不闯怎么长记性？”李铁竹反驳道，“难道等日本人打上门了，他还躲在你身后？”
“你……”李铁兰气结，胸口起伏。她知道三弟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一想到冯立仁下落不明，想到这个家可能随时倾覆，她就无法容忍任何一点潜在的风险，尤其是发生在自己弟弟身上。
“二姐，三哥，你们别吵了……”李铁牛夹在中间，看着二姐和三哥针锋相对，心里慌乱又无措。他觉得自己好像闯了大祸，不仅让二姐担心，还让他们吵了起来。
“我……我今天去林子里，好像……”李铁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好像什么？”李铁兰立刻追问，注意力从李铁竹身上转开。
李铁竹也停下争辩，看向李铁牛。
李铁牛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我打沙半鸡那块地方，离咱家不远，就在南边那片矮树林。我打完鸡准备回来的时候，看到地上……地上好像有脚印。”
“脚印有什么奇怪的？山里猎户、砍柴的，谁不留脚印？”李铁竹不以为意。
“不是……不是那种。”李铁牛使劲摇头，“不是咱庄里人穿的草鞋或者布鞋印子，是……是硬底的，印子很深，像是皮靴。而且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往林子深处去了，看着挺乱的。”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铁兰和李铁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皮靴印，好几个，往林子深处去。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太明显了。这附近除了日本人和伪军，谁会穿这种鞋子？
“你看清楚了？”李铁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迫人的力量。
“嗯……我离得不近，怕被发现，就看了一眼赶紧跑回来了。”李铁牛回想起来，也觉得后怕，“那些印子很新，肯定是今天留下的。”
李铁竹走到院门口，朝南边那片矮树林的方向望了望，眉头紧锁。那片林子离村子太近了，如果真有日本兵或者汉奸摸到了那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们可能是在侦查，也可能是在搜捕什么人。
搜捕谁？冯立仁？还是其他抗日的人？或者，他们已经盯上了李家庄，盯上了他们家？
李铁兰的心沉了下去。她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之前让铁牛送信暴露，现在又出现了可疑的脚印。这一切都不是好兆头。
“铁竹，”李铁兰开口，声音带着决断，“你去村里找几个可靠的叔伯兄弟，别声张，让他们多留个心眼，注意村子周围的动静，特别是南边林子方向。有任何不对，立刻回来报信。”
李铁竹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他不再提打猎对错的事，眼下的情况显然更紧急。
“铁牛，”李铁兰又转向小弟，“你把鸡收拾了，然后哪儿都不许去，就待在家里，看着小妹。”
李铁牛这次没有任何反驳，用力点头：“嗯，二姐，我知道了。”他提着沙半鸡，快步走进了屋里。
李铁竹也拿起汗巾搭在肩上，匆匆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李铁兰一个人。她站在原地，看着弟弟们离去的方向，又望了望南边的天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
她走到柴堆旁，拿起一把斧头，开始机械地劈砍李铁竹刚扛回来的木柴。
木柴应声裂开。
她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的手和脑子都动起来，才能压下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立仁，你到底在哪里？
她手起斧落，劈砍的动作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