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回到侯府时,春桃捧着暖炉迎上来,见她眉峰微蹙,连鬓角碎发被风揉乱了都没察觉,便放轻了脚步。
“姑娘可是冷着了?”春桃将暖炉塞进她手里,“厨房炖了红枣羹,奴婢这就去端——”
“不必。”顾昭宁捏着暖炉,指尖却还凉着。
茶棚里那枚刻着“大昭二十”的银锭在她脑海里转,还有萧承煜说棉价时眼里的笃定,像极了账房先生核账时的锐利。
更要命的是春桃那句没说完的话——宫里当差的表姐提过,那样的羊脂玉佩,只有...
“春桃。”她突然停住脚步,“你表姐说的玉佩,到底是什么人用的?”
春桃被问得一怔,左右张望见廊下无人,才凑到她耳边:“表姐说,去年太后寿宴,有位贵人戴过类似的,说是用昆仑山的羊脂玉,雕的是五爪盘龙纹。”她喉咙发紧,“那是...那是只有皇家才用的纹样。”
顾昭宁的手指在暖炉上一滞。
她想起昨日茶棚里,萧承煜起身时玉佩轻晃,那抹白得近乎透明的光泽,确实像极了龙鳞在烛火下的模样。
“去取《治家要略》。”她转身往房里走,裙角扫过廊柱上的积雪,“还有,把昨日布庄记的棉价单子拿来。”
春桃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取。
顾昭宁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生母留下的手抄本在桌上摊开,墨迹已有些模糊,却还能看清“察言观色如探脉,小处见真章”那行字。
她摸着袖中那串铜钥匙——这是她管中馈后,嫡母勉强给的库房钥匙,此刻却烫得慌。
第二日天刚擦亮,顾昭宁便让春桃备了辆青布小轿。
“去南市。”她对车夫道,“绕着布庄、米行多转两圈。”春桃不明所以,却见她望着车窗外结霜的枝桠,指节无意识地敲着膝头——那是她从前在厨房帮工时,算错月钱才会有的小动作。
南市的茶馆向来是消息集散地。
顾昭宁挑了个临窗的位子,要了盏粗茶,听着邻桌几个布商的闲谈。
“听说了么?宫里这两日动静大。”一个穿靛青棉袍的中年男子压低声音,“我表亲在光禄寺当差,说陛下这月连着三日没在御书房批折子,倒让林侍郎带了几个暗卫出了城。”
“嘘——”另一个商人扫了眼四周,“你莫要胡说。陛下微服出巡的事,哪能随便讲?”
顾昭宁的茶盏“咔”地磕在桌上。
微服出巡、林侍郎...她想起昨日茶棚外,那个穿青衫站在街角的随从,腰间悬着的不是寻常商人的钱袋,而是刻着“忠”字的青铜牌——那是御前侍卫才有的腰牌样式。
“姑娘可是被烫着了?”茶博士端着新茶过来,顾昭宁这才惊觉自己指腹已被茶盏焐得发红。
她低头用帕子擦手,耳中却全是那几个商人的话:“...说是查什么边军粮草案,去年山西那事,闹得太难看...”
“春桃。”她突然起身,“去账房取两匹新棉,我要给老夫人送冬衣。”春桃应了,刚要掀帘子,却见茶馆门口闪过一道玄色身影——那是昨日跟在萧公子身边的随从,此刻换了身官服,正站在门口往里头张望。
顾昭宁心头一跳,转身从后门出去。
南市的巷弄七拐八绕,她踩着青石板快走,耳边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姑娘留步。”
那声音带着官场上惯有的清冽,正是昨日那个随从。
顾昭宁停住脚步,转身时已换了副温婉笑意:“这位大人可是认错人了?”
“顾三姑娘,侯府中馈管得精细,连布庄都记着你的账。”那人走近两步,腰间玉佩轻响,“陛下说,有些民生的事,想找个懂柴米油盐的人问问。”
顾昭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对方腰间的“忠”字铜牌,又想起昨日茶棚里萧承煜说棉价时的笃定——果然是他。
“不知陛下现在何处?”她垂眸理了理斗篷系带,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问侯府的月钱。
“离此不远。”那人侧身引路,“顾姑娘请。”
青布小轿拐过三条街,停在一处朱漆门庭前。
门匾上“静园”二字被红绸盖着,门口两个侍卫垂手而立,见了顾昭宁的轿子,立刻掀开门帘。
正厅里炭火烧得正旺。
顾昭宁刚跨进门,便见主位上坐着一人。
明黄色龙袍在炭火下泛着暖光,腰间那方羊脂玉佩正是昨日茶棚里见过的,五爪盘龙的纹路在玉佩上盘成一团,像极了帝王掌中的山河。
“臣女顾昭宁,拜见陛下。”她跪下行礼,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却觉得比昨日茶棚里的风更冷。
“起来吧。”萧承煜的声音带着几分熟悉的清润,“昨日在茶棚,顾姑娘可是把朕当寻常商人耍了?”
顾昭宁起身时,裙角扫过青砖上的阴影。
她抬眼,正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映得龙袍上的金线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话:“这世道,藏锋是本事,露锋更是学问。”
此刻,她望着高坐主位的帝王,喉间泛起一丝甜腥——这一步踏进去,是福是祸,怕是连《治家要略》里都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