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仆人扒着门框的喘息声像根细针,扎破了宴厅里的温热气氛。
沈大人正夹着半块鹿肉的银箸悬在半空,眉峰跟着小仆人急促的耳语拧成了结。
顾昭宁垂眼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的油渍,余光瞥见沈大人指节在桌沿轻叩三下——这是她在侯府见过的,老侯爷听管事报账时不耐烦的暗号。
诸位见谅。沈大人起身时带翻了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锦缎桌布上洇开,内院有些杂事要处理,片刻便回。他看了眼柳夫人,后者正用银匙搅着莲子羹,水面晃碎了她鬓边的珍珠。
顾昭宁注意到柳夫人搅羹的手顿了顿,匙柄在碗沿磕出轻响。
厅外穿堂风卷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顾昭宁摸出袖中帕子,帕角还沾着方才茶渍,却正好掩住了指节的收紧。
赵嬷嬷方才的纸条还焐在袖底,城南破庙沈公子黑衣人几个字在她脑子里转,此刻沈大人的仓皇离场像根线,将这些碎片串成了模糊的轮廓。
不过半柱香时间,沈大人重新落座时,鬓角沾着星点碎发。
顾昭宁闻到他身上多了股沉水香——这是侯府老侯爷书房才有的味道,通常用来掩墨味。
她垂眸看自己裙角的墨渍,喉间泛起一丝冷意。
昭宁小姐。沈大人端起茶盏,杯盖与杯身相碰的脆响让满座静了静,本官听说你在侯府管着月钱,对理家之道很有见地?
顾昭宁放下银匙,青瓷与瓷盘相触的轻响里,她已理清明了对方的试探。
边疆粮草案闹了三月,京中贵眷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沈大人突然将话题从内宅转到边疆,显然不是巧合。
理家与治国原是同个道理。她抬眼时眼尾微弯,像极了侯府厨房灶火前,老厨娘教她看火候时的温和,就像侯府的冬衣,粗使婆子的棉絮要匀,姨娘们的狐裘要暖——若为了省几两银子,让守夜的婆子冻病了,这院子里的炭盆、药钱反而更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大人紧绷的下颌线,边疆的兵卒要吃饭,家里的百姓也要糊口,若只盯着军粮的数目,却不管粮道上扒皮的手......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那军粮就算运到了,怕也是凉的。
厅里响起几声低叹。
左侧穿湖蓝衫的夫人拍了拍大腿:顾姑娘这话说得实在!
上月我家那口子还说,军粮案查不下去是因为牵扯太多——
张夫人。柳夫人突然插话,声音像浸了蜜的丝线,顾姑娘累了,咱们换个轻松的话题?她笑着给顾昭宁布了块芙蓉糕,指尖却在桌下碰了碰顾昭宁的手背。
顾昭宁垂眼,见柳夫人腕间的翡翠镯子泛着幽光,与她方才在沈大人袖中瞥见的半块玉牌纹路相似。
宴会散场时,廊下灯笼摇着暖光。
顾昭宁刚走到二门,赵嬷嬷端着茶盘从角门闪出来,茶盘底下压着的纸条硌得她手背生疼。
大姑娘说,那匣子上雕着狼头。赵嬷嬷的声音比夜风还轻,沈大人每月十五去玉清观,不是礼佛,是见个穿青衫的女人。那女人身边的丫鬟,腕子上戴的......她顿了顿,和柳夫人今日戴的翡翠镯子,是一对。
顾昭宁攥紧茶盘边缘,青瓷茶盏在盘里晃出细碎水声。
狼头是北戎的图腾,边疆粮草案里,北戎细作的传闻已经传了半月。
她抬头看向沈府朱漆大门,门楣上积善堂三个字被灯笼映得发红,像浸了血。
夫人留步。她转身时裙角扫过廊柱,墨渍擦在红漆上,倒像朵开败的牡丹。
柳夫人正站在院中央看月亮,月光漫过她肩头的珍珠披风,将她脸上的疲色照得清清楚楚。
今日多谢夫人照拂。顾昭宁福身时,袖中帕子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却瞥见柳夫人绣鞋上沾着星点泥渍——城南破庙外的土是红褐色的,她昨日替厨房采买时踩过。
柳夫人蹲下身帮她捡帕子,指尖相触的瞬间,顾昭宁摸到她掌心有层薄茧。
那是常年握笔的人才有的茧,可柳夫人素日最厌笔墨,侯府太太们聚会时,她连牌局都推说眼花。
昭宁小姐心善。柳夫人将帕子递回时,指甲在她手背上轻轻掐了下,我家老爷......他是个实心眼的。她的声音发颤,月光里,顾昭宁看见她眼角有泪,却被脂粉糊住了,像粒化不开的盐。
上马车时,车夫掀开帘子,顾昭宁瞥见车座上多了个蓝布包。
她解开布包,里面是块徽墨,墨香里夹着苏婉儿惯用的茉莉香粉。
布包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苏婉儿的笔迹:阿宁,沈府的狼头匣子,与侯府西院的旧账有关。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顾昭宁摸出帕子擦了擦墨渍。
帕子展开时,柳夫人方才塞进来的半块翡翠镯子掉在膝头,与沈大人袖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她望着车外渐远的沈府灯笼,手指慢慢蜷起,将翡翠镯攥进掌心。
回侯府。她对车夫道,声音轻得像叹息,绕城南破庙。
车夫应了声,马车转了个弯。
顾昭宁闭目靠在软枕上,耳边还响着赵嬷嬷的话。
侯府西院的旧账......那是生母苏氏死前整理的,说要等她及笄后交给她。
车外夜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她摸了摸鬓边的珠花——那是生母留下的,珠蕊里藏着半把铜钥匙。
马车停在侯府角门前时,更夫正敲过三更。
顾昭宁下了车,抬头看见自己院里的灯还亮着。
小丫鬟春桃从门后探出头,见是她,忙跑过来接披风:姑娘,绿翘她们说有急事,在暖阁等您。
顾昭宁踩着满地月光往里走,裙角的墨渍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痕。
暖阁里飘着新沏的碧螺春香,她推开门,看见四个丫鬟正围在桌前,桌上摊着本旧账册——正是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
姑娘。绿翘攥着账册抬头,眼里闪着光,我们翻到了您生母当年记的......
先烧水。顾昭宁打断她,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我要查三件事:第一,沈府玉清观的青衫女子是谁;第二,侯府西院旧账里的狼头标记;第三......她指了指自己裙角的墨渍,苏婉儿的徽墨,是从哪家墨庄买的。
暖阁的炭盆噼啪响了声,火星溅在账册边缘,映得顾昭宁眼底发亮。
她摸出生母留下的铜钥匙,轻轻放在账册上,钥匙与纸页相触的轻响里,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