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林肃在清辉阁将养了几日,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才渐渐褪去,只余下些许咳嗽和病后的虚弱。太医院开的药苦涩浓重,东宫送来的补品精致却透着疏离,唯有枕边那月白香囊的清苦气息和萧铭悄悄让老嬷嬷捎来的、用不知名草药熬制的甜汤,让他觉得熨帖。
能下床走动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回宫学。倒不是多么热爱读书,而是一种本能——他害怕被落下,害怕那好不容易融入些许的环境再次将他排斥在外。这日清晨,天气算不得好,阴沉沉的,云层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春雨。老宫女看了看天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劝,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替他系好披风。
“我去去就回。”林肃小声说,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告诉自己。
通往文华殿的宫道,有一段是青石板铺就,平日里干净整洁。然而前夜似乎下过一阵急雨,路旁花圃的泥水漫了出来,将那段路的边缘洇湿了一片,黄泥与积水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狼藉。宫人们显然还未及彻底清理干净。
林肃小心地提着衣摆,尽量避开那些泥泞。他病后体虚,脚步不似往日稳当,注意力又都放在脚下,没留神身后。
“哟,九弟这就大安了?瞧着脸色还白着呢!”一个不算陌生的、带着惯有轻慢的声音响起。
林肃心头一紧,是二皇子萧煜。他带着几个伴读,正从后面走来,几人步履轻快,显然没把这区区泥泞放在眼里。
林肃不想生事,往旁边让了让,低声道:“二皇兄。”
萧煜却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他走到林肃身边,脚步刻意放缓,目光在林肃仍显苍白的脸上转了转,又落在他小心翼翼避让泥水的动作上,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怎么,九弟这是病了一场,连路都不会走了?这点子泥巴也怕?”
他身后的伴读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林肃脸颊发热,抿紧了唇,没有吭声,只想加快脚步走过去。
然而,他越是想躲,萧煜似乎越是来劲。就在林肃试图从一块稍干爽的石板上跨过一处小水洼时,萧煜状似无意地、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林肃本就脚下虚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叫一声,整个人朝着那片浑浊的泥水摔去!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污浊的泥水离自己越来越近。完了!他绝望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狼狈和冰冷即将降临。
预期的疼痛和污秽并未到来。
一只手臂,坚定而有力地从他身侧伸出,稳稳地揽住了他下坠的身形。力道之大,甚至让他单薄的身子撞入了来人的怀中。
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瞬间包围了他,驱散了泥水的土腥气。
林肃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织金锦缎的衣料,纹理细密,触感冰凉。他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萧沂!
他竟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眉宇间似乎凝着一层薄霜。他一只手还揽着林肃的肩臂,另一只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刚才那迅捷如电的出手只是幻觉。
萧煜和他的伴读们也全都愣住了,脸上的戏谑和笑容僵住,像是被瞬间冻住的冰雕。他们显然没料到萧沂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会出手。
“七、七皇叔…”萧煜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萧沂的目光甚至没有扫向萧煜,只是垂眸,看着怀中吓得脸色更白、像只受惊小兽般的林肃,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走路不看路?”
林瑟心脏还在狂跳,被他这么一问,更是窘得耳根发烫,小声嗫嚅:“我…我看了…”
“看了还能往泥里摔?”萧沂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揽着他的手臂却并未立刻松开,直到确认他站稳了,才缓缓收回。那冰冷的触感离去,林肃竟觉得方才被揽住的肩膀处,残留着一丝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暖意?
萧沂这才将目光转向僵在一旁的萧煜,眼神淡漠,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宫廷行走,当有仪度。追逐嬉闹,成何体统?”
他没有指责萧煜推人,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一句轻飘飘的“追逐嬉闹”,便将刚才那充满恶意的小动作定性为了不懂事的玩闹。然而,那话语里透出的冷意和威压,却让萧煜瞬间白了脸,连他身后的伴读们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侄、侄儿知错。”萧煜低下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沂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林肃身上,在他沾了些许泥点、但幸免于难的衣摆上扫过,淡淡道:“既无大碍,便去宫学吧,莫要迟了。”
“是…谢皇叔。”林肃连忙躬身行礼,心跳依旧紊乱。
萧沂微微颔首,不再停留,玄色的衣袂拂过尚且干净的石板,径直向前走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路过时顺手拂开了一片碍眼的落叶。
直到那迫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萧煜等人才仿佛重新活过来,却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匆匆瞥了林肃一眼,便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林肃独自站在原地,春风带着凉意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及那片玄衣时,冰凉的织物触感,鼻尖也仿佛还萦绕着那清冽的冷香。
他低头,看着自己鞋面上溅落的几个泥点,又看了看那片差点让他深陷其中的泥泞,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有的,对萧沂那深不可测的威势。
庆幸?是的,避免了当众出丑。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这位皇叔,再次在他狼狈不堪时出现,解了他的围。可他的方式,依旧是那般冷漠,那般…置身事外。他甚至懒得去追究萧煜的过错,只是用最省事的方法,平息了这场风波。
他就像这阴沉天气里一道划破云层的冷光,明亮,刺眼,带来瞬间的清明,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湿冷与泥泞。
林肃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依旧有些发软的腿,小心翼翼地,继续走向文华殿。前路依旧漫长,宫道上的泥泞可以被清理,可这人心之间的沟壑与陷阱,又该如何跨越?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一步一步,在这泥泞的小径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