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在几场秋雨后悄然退去,空气里弥漫开泥土的湿润和草木将凋未凋的清气。文华殿外的梧桐开始零星地飘落黄叶,日光变得澄澈而温和,不再带有灼人的力道。时节在无声无息中更迭,宫学内的氛围,也随着林肃腕下渐渐成型的字迹和眸中日益沉淀的专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争夺,并未因季节转换而停歇,反而如同酝酿中的秋酿,滋味愈发复杂难言。
太子萧景的“关照”愈发滴水不漏。他不再仅仅停留于学业上的指点,开始过问林肃的生活起居,言语间提及的范畴,从清辉阁的用度炭火,到身边伺候的宫人是否得力,细致入微,仿佛一位真正无微不至的兄长。这日,他带来一套新制的秋日皇子常服,料子是江南进贡的软缎,颜色是极衬林肃肤色的雨过天青,袖口与衣襟处以银线绣着暗纹的兰草,清雅又不失贵气。
“秋日凉意渐重,九弟身子单薄,需添些衣物。”萧景亲手将衣物递给林肃,笑容温润,目光却在他接过衣物时,不经意地扫过他案头那方与众不同的端砚,眸色几不可查地深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这砚台…瞧着倒是别致,九弟用着可还顺手?”
林肃心中微紧,抱着那柔软的新衣,垂下眼睫:“回太子哥哥,是…七皇叔所赐,用着极好。”
“七皇叔素来眼光独到。”萧景语气不变,笑意依旧温和,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平日政务繁忙,竟还能记挂着九弟进学所需,实属难得。”他轻轻将话题带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而说道,“过几日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正好,父皇或许会设家宴赏桂,九弟届时也一起来吧,多与其他兄弟亲近。”
这邀请,看似寻常,却意味着林肃正被更正式地纳入皇室活动的范围。林肃只能应下:“是。”
太子的“恩”与“威”,便如这身华服,温暖妥帖,却也带着无形的重量与束缚。
二皇子萧煜的“直球”攻势则愈发不加掩饰。他似乎认定了林肃的怯懦需要更强悍的庇护,三不五时便来邀约,虽不再像最初那般动手动脚,但那堵在宫学门口、半是强迫半是诱哄的姿态,依旧让林肃头皮发麻。这日,他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羽毛未丰、啾啾鸣叫的玉爪海东青幼雏,用金丝编就的精致小笼装了,直接提到林肃面前。
“喏,给你玩的!”萧煜将鸟笼往林肃案上一放,动作粗豪,震得笔架上的笔都晃了晃,“这可是极品,长大了威风得很!比整天对着这些死物有意思多了!”
那幼雏毛茸茸一团,琥珀色的眼睛懵懂又警惕,确实惹人怜爱。可林肃看着那狭小的金笼,听着它不安的鸣叫,只觉得心头沉闷。他并不想要这样的“玩物”。
“二皇兄,这…太珍贵了,我…”他试图推拒。
“给你就拿着!”萧煜打断他,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但看着林肃盯着幼雏时那不自觉流露出的、而非对他的恐惧时,心头那股躁意奇异地平复了些,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笨拙解释,“好好养着,等它大了,能帮你抓兔子!”
林肃最终还是收下了,并非想要,而是不敢不要。那金丝鸟笼被他放在清辉阁角落,与这清简的环境格格不入,那幼雏的鸣叫,也成了他夜里习字时另一种形式的打扰。
三皇子萧烁的接近则始终保持着学究式的距离。他送给林肃一本自己批注的《诗经》,朱砂小楷密密麻麻,见解精辟。他会就某个典故与林肃讨论,目光灼灼,沉浸在学问的世界里。然而,当林肃偶尔提及与萧铭在幽兰殿观察到的某些草木特性,试图与书中记载相印证时,萧烁便会微微蹙眉,扶额道:“九弟,草木虫鱼之术,虽亦有典籍记载,然终非正道。吾辈当以圣贤文章、经世致用之学为要。”
他的“好”,限定在他所认可的、安全的范畴之内,带着文人固有的清高与壁垒。
而萧铭,依旧是那个安静的陪伴者。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林肃周遭日益增加的“关注”以及他隐晦的困扰。他不再轻易在宫学内与林肃有过多交谈,只是每日散学,依旧固执地等在殿外,与林肃并肩走上一段。他不再问“你还会觉得幽兰殿好吗”这样的话,只是偶尔,在林肃被几位兄长轮番“关怀”后,会悄悄塞给他一小包自己晒制的、带着清甜花香的花草茶,或是用叶片包裹的、能宁心安神的干香草。
“泡水喝,或者放在枕边。”他总是这样轻声说,然后便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他的“好”,无声,无求,如同秋日里悄然渗透的阳光,不灼热,却绵长。
林肃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间。他感念太子的“看重”,却无法全然放松;他畏惧二皇子的“热情”,却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尊重三皇子的“学识”,却无法完全认同其界限;唯有面对萧铭时,那份不需设防的轻松与熨帖,才是他在这日益复杂的旋涡中,唯一能喘息的空间。
然而,那方置于案头、日日使用的端砚,以及偶尔听闻的、关于沂亲王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只言片语,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牵动着他的心神。那位皇叔,自赠予砚台后,便再无任何举动,仿佛真的只是随手为之。可林肃却无法如此认为。这份“恰到好处”的赠予,比任何明面上的争夺,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难以把握的压力。
这日午后,周先生讲授《楚辞》,说到屈原笔下“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高洁志向。殿外秋风飒飒,卷着落叶,平添几分萧索。
下学时,天色尚早。几位皇子难得都没有立刻离开。太子萧景正温言与三皇子萧烁讨论着刚才的篇章,二皇子萧煜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腰间玉佩,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正在收拾书囊的林肃。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文华殿门口。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带着惊愕、敬畏、探究,齐齐投向那逆光而立的身影。
萧沂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孤松冷月。他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平淡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了那方置于林肃案头、与他处格格不入的紫端砚上。
他缓步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林肃案前。
林肃心脏骤停,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垂首:“皇叔。”
萧沂的目光在那砚台上停留片刻,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拂过砚堂边缘,那里,因为连日使用,已带上了温润的光泽。他的动作自然随意,仿佛只是检查一件寻常物事。
“墨磨得不错。”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浸着寒泉般的冷冽,内容却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林肃更是懵住,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萧沂垂下的目光。那眸色太深,如同古井,他看不透其中情绪,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
“谢…谢皇叔。”他讷讷道。
萧沂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似乎极快地掠过林肃案上摊开的、墨迹未干的《楚辞》习字,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锦盒,样式与他之前盛放冰片人参的盒子相似,只是更小一些。他将其放在那方端砚旁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尚可:
“既是习字,纸墨笔砚,皆需相得益彰。此纸性韧,宜书小楷。”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林肃反应,便转身,玄色衣袂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在众人尚未回神的注视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文华殿。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数息。他没有与太子打招呼,没有理会二皇子,甚至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他的到来与离去,只为了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检查一方砚台,然后,留下了一盒纸。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萧景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看着那锦盒,又看看林肃,眸色深沉难辨。
二皇子萧煜张了张嘴,看看那金丝鸟笼,又看看那不起眼的锦盒,眉头死死拧紧,一股说不清是挫败还是恼怒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三皇子萧烁扶额的动作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而林肃,只觉得那小小的锦盒烫得惊人。他站在那里,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聚焦下,手脚冰凉,脑中一片混乱。皇叔他…他为何要如此?在太子、在二皇子、在所有兄弟面前…他这看似随意的举动,无疑是在这片暗流涌动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原本或明或暗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此刻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复杂。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色泽微黄,质地绵密坚韧,触手细腻,确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这盒纸,比太子的华服、二皇子的珍禽、三皇子的批注,都更轻,也更重。
萧铭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轻轻拉住了他冰凉的手指,琉璃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与他如出一辙的震惊,以及一丝更深沉的、了然的担忧。
秋风从殿门卷入,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林肃握着那盒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浪潮,正以他为中心,缓缓席卷而来。而那位于浪潮源头的皇叔,依旧站在遥远的、他无法企及的岸边,冷漠地,掌控着一切。
争夺的序曲,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奏响了第一个沉重的音符。而他,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