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重复的劳作和微薄的希望中缓慢流淌，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距离那次关于外门小比的闲聊，又过去半个月。陆清弦依然每天在东苑茅厕和杂役院之间来回，手里的扫帚秃得更厉害了，水桶边缘也被磨得发亮。王大锤偶尔会带来些外门的消息，比如某某师兄又突破了，某某师姐被内门长老看中收为记名弟子，诸如此类，像是投进死水潭的石子，泛起一丝涟漪，然后归于沉寂。
陆清弦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能看见井口那一方被切割成规矩形状的天空，却永远爬不上去。井壁太滑，他没绳子，也没力气。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陆清弦躺在硬板床上，瞪着漏风的屋顶，听着同屋杂役此起彼伏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他又想起白天在清扫茅厕附近水沟时，远远看见的一行人。为首的是那位以“火炼剑诀”闻名内门、据说被某位长老看好的天骄柳炎。他身着内门弟子的白衣，腰悬宝剑，丰神俊朗，正与几位同门谈笑风生，周围的外门弟子无不投去或敬畏或羡慕的目光。那白衣纤尘不染，衬得他整个人仿佛自带光晕。
而那时，陆清弦正提着水桶，穿着沾了污迹的灰衣，裤脚挽到膝盖，站在水沟里，狼狈不堪。
柳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这边，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掠过，就像掠过路边的石子、杂草，然后继续和旁人说笑，走远了。
那种彻底的、自然的无视，比任何刻意的羞辱都更让人心凉。在对方眼中，他大概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这外门风景里一块会动的背景板。
陆清弦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可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被轻视忽略的瞬间，偏偏像鬼魅一样纠缠不休。三年了，三年低眉顺眼，三年谨小慎微，三年看着旁人光芒万丈，自己却深陷泥淖，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或许，真该走了？趁着还年轻，下山做个凡人，娶妻生子，了此残生。总好过在这里，像个幽灵，不人不鬼。
心里这么想着，眼眶却有点发酸。他不甘。明明是一样的穿越，一样的开局，凭什么别人就能一飞冲天，自己就活该烂在泥里？
就在这时，小腹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不是情绪上的，是真真切切的生理痛楚。
“嘶——”陆清弦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是晚上那碗馊了的粥？还是水沟里沾了什么脏东西？
绞痛一阵急过一阵，他实在忍不住，猛地翻身下床，也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往外冲，连外衣都只是胡乱披上。
夜深人静，只有虫鸣。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青石板路上。他捂着肚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茅厕——正是他白天才打扫过、靠近杂役院的那个。
冲进茅厕，熟悉的草木灰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扑面而来。陆清弦也顾不上了，找了个坑位蹲下，腹中翻江倒海，稀里哗啦。
发泄之后，疼痛稍减，冷汗却湿透了内衫。他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夜风从茅厕的缝隙钻进来，吹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就那么蹲着，在寂静的夜里，在臭气弥漫的角落，感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翻涌的绝望。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白天干完所有重活还要累。累到骨头缝里，累到灵魂深处。
“真他妈操蛋……”他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在空旷的茅厕里回荡，更添凄凉。
骂完了，又能怎样？日子还得过，茅坑还得扫。
他叹了口气，摸索着准备收拾。月光从茅厕上方的小窗斜射进来，照亮了角落一片地面。就在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时，忽然顿住了。
靠近墙根、一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陈年秽土（用净尘符处理过，但依然有痕迹）边缘，似乎露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角。
那是什么？陆清弦皱了皱眉。他白天清扫得很仔细，不记得哪里有东西。难道是风从别处吹来的杂物？
出于杂役的本能（也可能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忍着不适，挪过去两步，蹲下身，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拈起那东西的一角，提溜到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是一本书。或者说，更像是一本用某种厚实皮质鞣制成的册子，尺寸不大，比成人巴掌略宽，厚度约有两指。书皮是深褐近黑色，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里面泛黄、质地奇特的内页。最古怪的是封面——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两个硕大的、古朴的篆字，占据了大半个封面。
那两个字是……
陆清弦眯起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辨认。他在青云门三年，杂役也要识字，基础的篆体还是认得的。
“天……道？”他喃喃念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更多的荒谬。
《天道》？
在茅厕边上的秽土堆里，捡到一本名叫《天道》的书？
这画面太过诡异，让陆清弦一时忘了腹中的不适，也忘了满心的颓唐。他第一反应是哪个不得志的外门师兄，或者干脆是哪个疯子，写的什么疯话连篇的东西，写完觉得羞耻或者无用，随手扔在这里。毕竟，在修仙界，敢用“天道”二字命名的，要么是至高无上的典籍，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呓语。而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比前者大得多，尤其出现在这种地方。
“真是疯了……”他嘀咕着，就准备把这脏兮兮的破书扔回原处。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油腻，还沾着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污渍，让他一阵反胃。
可就在他抬手要扔的刹那，动作却僵住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阻止他，又或者，是内心深处那点早已被磨得只剩火星的不甘，在这一刻莫名地跳动了一下。
万一呢？
万一这玩意儿……真是个宝贝呢？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主角落魄时，在垃圾堆、悬崖下、甚至粪坑边（他看了眼手里的书，嘴角抽搐）捡到逆天功法，然后一路开挂，走上人生巅峰……
这个念头荒唐得让他自己都想笑。可那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不就是那个穿越的、落魄的、在茅坑边的主角模板吗？
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接着，开始疯狂擂鼓。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再次仔细打量手中的册子。月光下，封面那“天道”二字，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不是材质，不是颜色，而是一种感觉。那字迹古朴苍劲，笔画转折间，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韵味，像是承载了无比厚重的岁月，又像是蕴含着某种至高无上的道理。只是这感觉被厚厚的污垢和破败的外表掩盖了，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而且，这书皮的材质……他用力擦了擦，触手冰凉，非皮非革，更非寻常纸张，用力撕扯，纹丝不动。以他炼气一层微末的力气，竟然撕不破分毫。
“有点意思……”陆清弦喃喃道，心脏跳得更快了。他犹豫了一下，用相对干净的袖子内侧，小心翼翼地擦拭封面。污渍很顽固，只擦掉表面浮灰，那两个大字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蒙尘的明珠。
他咽了口唾沫，指尖有些颤抖，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内页的纸张是一种极淡的黄色，厚实而柔韧，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温润感，绝非凡品。但上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他又快速翻了几页，全是空白。
“无字天书？”陆清弦挑眉。传说中的无字天书，不是应该宝光氤氲、道韵流转吗？这灰头土脸、躺在茅厕边的玩意儿，配吗？
他不死心，尝试着将自己丹田里那缕细若游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引导出一丝，注入书册。
灵力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果然是垃圾。”失望像冰水浇下，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刚才那点荒谬的期待，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他果然不是那种有大气运的人。金手指？奇遇？都是梦里才有。
自嘲地笑了笑，陆清弦再次举起手，准备把这劳什子“天道”扔回那堆秽土里，让它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就在他手臂挥出的前一瞬——
“轰！”
不是实际的声音，而是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洪流，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支离破碎的信息、玄奥莫测的符文……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看”到了星辰生灭，宇宙初开；“听”到了大道纶音，法则轰鸣；“感受”到了万物生长，因果轮回……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烈，陆清弦连哼都没哼一声，眼前一黑，直接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觉，是手里那本破书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热，以及脑海中最后定格的一幅画面——
那本虚幻的、巨大的、仿佛由无尽星光凝聚而成的书册虚影，在意识深海中央缓缓展开，封面之上，“天道”二字璀璨夺目，下方似乎还有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字迹，正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