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生乱的那一天，一直到日暮西山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入了夜突然下起大雨来，惊雷劈开夜空，照亮黑洞洞的鹿台。
齐家大门上的红灯笼被扯下扔在泥地里，踩碎了脊梁骨软塌塌和烂泥融为一体。一左一右两个头颅被高高吊起，越过围墙展现给府中人，承接了灯笼的喜庆。
以曾、刘、程、沈四家为首的二十余家世族将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老弟，多亏你的凡机封住了齐悯的丹田，不然我们几家就要像于氏他们一样了。”
鹿台易守难攻，齐悯又修为高深，打头阵的于家没有一人回来。正因他们的牺牲，耗尽了齐悯的灵力，为曾谙换来了可乘之机。
凡机顺利封住了齐悯的经脉，变得与普通人无二。齐家被逼退至府门前，脆弱的赤色大门成了摇摇欲坠的屏障。曾谙顺势在这队人中声望大涨。
“里面的人听着！”曾谙的语气也跟着高昂起来。“打开大门，交出妖丹！饶尔等不死！”
黑衣潜进府邸，悄无声息落在堂中，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你可有所愿？我尽数可为你达成。”
男子转过身来，看见她笑了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欢有些着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们已经打到门口了！你想保下齐家吗？我帮你！”
齐悯摇头道：“不必了。”
“就算你交出妖丹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会死的！不只你，你们齐家一个都活不下来！”
齐悯苦笑道：“今日就算你帮了我，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以后只会有无休无止的困扰。齐家气数已尽了。”
青欢道：“那我带你走！”她想了想，又道：“我带你和你的家人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虽说天下之大，可还有哪里够我容身呢？”齐悯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齐家。”
齐悯笑笑：“干嘛非要为我达成心愿呢？自己的愿望就要自己去实现。”
“齐悯！”
齐悯突然看着廊檐上落下的雨珠，道：“鹿台其实不经常下雨的。”
内室中妇人和侍女分别抱着两个孩子出来，齐悯接过侍女抱着的男孩，往上掂了掂，男孩伸着小短手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喊爹爹。
“这是我的幺子，叫齐云景，刚刚两岁整，已经学会说话了。”他微微扬起头看着小男孩，温声道：“云景，喊姑姑。”
小云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青欢，软软糯糯地喊：“咕咕！”
青欢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小云景感受到了她的害怕，抱着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然后把自己的小脸贴了上去，“咕咕乖乖，云景抱抱。”
齐悯笑笑，又搂住自己的夫人，和她一起逗弄着怀里的襁褓。
“这是兰棠，柳，兰，棠。”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襁褓中的女婴听，“这是柳弟的孩子，柳弟随夫人回岳丈家小住，路上颠簸就把兰棠托付在我这了，没想到遇上这种变故。”
齐夫人擦着眼泪，哽咽道：“柳家姐姐生下她便过世了，这孩子才三个月啊，怎么偏偏被齐家拖累，这让我九泉之下怎么跟她交代……”
小云景看见她就两眼放光，咿咿呀呀道：“妹妹！”
青欢腾出一只手，接过襁褓。
小婴儿嘬着手指睡得正香，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兰棠。”青欢轻声唤她，小兰棠就动动手，抓住了她颈间璎珞。
“他们很喜欢你。”齐夫人破涕为笑。
青欢心里也欢喜得紧，亲亲这个看看那个，眼睛根本忙不过来。
齐悯道：“两个孩子还抱得动吗？让夫人帮你把云景系到背上吧。”
青欢一愣，道：“你要我带他们两个走？”
齐悯点头。
青欢急道：“那你怎么办！外面那些人会杀了你们的！”
齐悯只是望着外面的雨幕，目光深深幽远。
“那是我的两个孩子。”齐悯看着杆上插着的两个头颅，声音沙哑，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看向左边那个，道：“这是我的长子，是我疼爱最久的孩子。他三岁会跑七岁提剑，十二岁便熟读百家着论，十七岁结丹，二十五岁便在仙门大会上拿下了魁首。”
他又转向另一个，哽了许久才道：“这是我唯一的女儿，她下个月就要出嫁。她的母亲熬了十数个夜晚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了嫁衣。那件衣服很漂亮，她喜欢极了，每日都要试上许久，就是不让我看。”
他看向青欢，问道：“我的一双儿女，和大半族人全都战死了。我能去哪？”
他说：“这就是我的心愿了。”
他与妻子一齐跪下，给青欢磕了三个头。“请你……照顾好云景和兰棠，齐悯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青欢湿了眼眶，应道：“我答应你们，会尽我所能护佑他们一生。”
齐悯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颗圆润莹白的珠子。
“我父亲偶然得了这么一颗妖丹，却没想到怀璧其罪，给齐家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柳家。”
他将珠子一劈为二，分别融入两个孩子的身体里。
“为父唯一能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个了。”
齐夫人取来背带，帮着青欢将小云景绑在背上。孩子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晃着小手努力想要母亲的怀抱。
“娘亲抱云景，娘亲不哭。”
齐夫人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云景，要平平安安长大，要听姑姑的话，照顾好妹妹，爹爹娘亲永远爱云景。”
“你一定答应娘亲，好不好？”
小云景乖巧应道：“云景答应娘亲，平平安安长大，听咕咕的话，照顾好妹妹。云景也爱爹爹和娘亲。”
齐夫人泣不成声。
齐悯道：“他们很快就要攻进来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带着孩子们走。翻过这座山就出了鹿台，那之后是一大片山脉，只要隐入山林便安全了。我与夫人会尽力拖住他们，为你争取时间。”
青欢用力点头，齐家夫妇将他们送出了后门。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齐夫人倒在齐悯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云景！云景！我的云景！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
齐悯温声安慰妻子，“孩子们在等着我们。”
怀里的女婴似有所感哇哇大哭起来，青欢将她拢得紧了些，避免被雨水淋到。
“幺幺儿乖，不怕不怕。”
小云景被罩在小小的蓑衣里，幼小的身躯颤抖得厉害。
“咕咕，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腾出一只手反到背后，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云景最乖，抱紧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还是说：“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偏过头对他笑笑：“爹爹娘亲去接哥哥姐姐了，云景先跟着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思考了一下，伸出小胖手拢住了青欢的脖子，小脸贴在她的后颈，汲取那里的温热，乖乖点头：“云景听话。”
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密林绝壁，血泥混染。齐悯为她争取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带着两个孩子逃了一整夜，直到云收雨散，天边泛起鱼肚白，她倒在山沟里浑身鲜血淋漓，还一左一右紧紧抱着两个孩子。
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知道，齐悯死了。
“我到了岳丈家才知道是调虎离山，柳家派去增援齐家的人也全都死了。待我赶回鹿台，柳家几乎被灭族，齐家宅邸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柳乾罗捂住脸痛哭，“残垣之上，齐家上下七十三口人的头颅被尽数割下，用竹竿挑起林立在废墟之上，无头尸体堆得如山一般高，野狗秃鹫肆意饱腹。我夜夜噩梦不敢合眼，齐家的墓碑立满整个鹿台，灵牌足足摆了三个祠堂，工匠们足足花了半年才将所有碑石刻完。逢年过节祭奠之时，鹿台上的梵香之气需要七日才能散完。”
“仅仅因为一枚妖丹。”
“当时我只知两个孩子被人救走，却不知是何人相助，这百年来遍寻无果，没想到今日能遇见。”柳乾罗跪下，朝青欢行了大礼。“幸得青尊相助，保下齐家最后的血脉，护佑我唯一的爱女。我看云景明德知礼，温善能干，修为也如此深厚，兰棠活泼烂漫，无忧无虑，全赖青尊废心竭力，柳乾罗，同鹿台齐氏齐悯及全族，敬谢青尊大恩。”
青欢没有拒绝他的礼，柳乾罗带着柳家众人齐齐叩了三拜，血肉之躯磕在坚硬的石砖上，发出整齐沉重的闷响。
她只是道：“以我之力，救下他们并非难事，家主不必过忧。”
黎霁几人却知道，青欢厚重的衣物下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没有一道是如她所说的轻松。
气氛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裴兰棠突然瘪起嘴道：“原来我能延寿不是因为修为啊。”
在场人愣了一下，都笑了出来。
青欢安慰她道：“也有一点修为的原因，兰棠还是很聪明的。”
她推了两个孩子一下，道：“去拜见柳家主。”
裴云景带着裴兰棠走到柳乾罗面前，又回头看了眼青欢，犹豫了片刻才跪下，磕了几个头，道：“云景拜见柳叔父。”
柳乾罗涕泪横流，忙扶起裴云景道：“云景乖，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骄傲。”
他又看向裴兰棠，眼里满是期待。
裴兰棠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是出生没多久就跟着青欢了，没有裴云景的儿时记忆，父母家族对她来说没有半分印象，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骨肉至亲，更多的是难以接受。
青欢不是会照顾孩子的人，但锦衣玉食，关心宠爱，别人有的没有的，青欢全都给她了。她从不羡慕别人有爹娘陪伴，青欢给她的比所有人都要多得多。
她自己是个连针线都没见过的，却亲力亲为照顾两个孩子长大，在烛火下瞪大眼睛给他们缝制平安符，把两只手扎得全是针眼，丑到不忍直视的“平安”两个字，真的保护了他们平平安安长大。
“兰棠，他是你亲生父亲。”青欢道。
她跪行到青欢脚下，仰起头可怜兮兮问她：“姑姑不要兰棠了吗？”
“怎么会？”青欢笑笑，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柳乾罗，“拜见你爹爹。”
裴兰棠这才僵硬地看向柳乾罗，极小声地喊了声：“爹。”
柳乾罗满头白发，哭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抱住裴兰棠，一个劲道：“爹爹在这里，我的兰棠，爹爹终于找到你了！爹爹带你回家，给你娘亲上炷香，告诉她我找到你了，她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托梦给我……”
裴兰棠却如惊弓之鸟推开他，缩到青欢脚边，抱着她不撒手：“我不跟你回去，我不离开姑姑。”
柳乾罗的手滞在空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青欢无奈叹了口气，抱歉道：“兰棠比较黏我，说这话不是有心的，柳家主不要见怪。”
柳乾罗尴尬笑了两声，道：“哪里的话，青尊待她好才黏着青尊，我都理解。”
接下去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兰棠害怕青欢将自己送走，抱着人哭得歇斯底里，连裴云景也跪在青欢身边，垂着脑袋静静拉着她的衣摆。
青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救地看向黎霁。
黎霁走过来，扶起裴云景，又扯开裴兰棠，对柳乾罗道：“依晚辈所见，大师兄和小师姐不能跟柳家主回鹿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