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仙尊裹着厚重的狐裘，略显苍白的脸半掩在乌黑发亮的皮毛中，安静看着殿下的少女，看不出喜怒。
玄英的出现让仙门大会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当天绝大多数世家和宗主便称门中有急事，连夜下了山，只有极少数留了下来。一部分是与沧清门素来关系匪浅，另一部分则是生怕惹到月颂。
嘉奖仪式和大会结语结束后，仙门大会的魁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提一个心愿，最后便只有望舒宗的人留了下来，月孤栖单独进了旭阳殿受奖。
玄英交代完当天就离开了沧清门，青欢为显得正式，让黎霁在寒玉座上铺了厚重的皮毛，忍着寒意坐了上去。
月孤栖将双刀别在腰间，半跪于地抱拳问安：“望舒宗月孤栖，见过仙尊。”
青欢淡淡启唇，“你是这次大会的魁首，后生可畏，依照大会体制，你可向任意一人提一个心愿，只要不违背道德底线纲常伦理皆可。”
月孤栖道：“晚辈无所愿。”
青欢道：“这是传统，不论如何都想一个吧。”
月孤栖仰头看向她，表情仍是木然：“家母想见仙尊一面。”
青欢微顿：“月颂仙尊想见本尊，自求见便是，何须如此麻烦？”
月孤栖道：“个中缘由晚辈不知，仙尊可亲自询问家母。”
“师尊。”黎霁对她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月颂此人性情古怪，不知是友是敌。若是在这旭阳殿上动起手来，玄尊不在的情况下我与大师兄联手结果都未可知。”
“无妨。”青欢摆摆手，黎霁无法，只好在她身边做了个结界，万一打起来多少还能阻挡片刻，给他们缓劲的时间。
十一二月里大寒的天气，月颂一接到消息，来不及披上裘衣就在侍女的引导下赶来，抖干净了肩头的雪才大步迈进朝阳殿，还是不可避免带进了一身寒气。
殿里有很多人，很多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准确地找到最微弱的那一道，朝着那个方向抬起脸。
那呼吸声孱弱病累，却比擂台比试时好上许多了，只是肺腑之下仍旧压得沉重，治标不治本。她暗暗咬牙，拱手揖道：“望舒宗月颂，与青尊有礼。”
是没有人会想到月颂会向青欢行礼的，毕竟连面对玄英的时候她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她就是俯下了头，对着一个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女子见了礼。
青欢心下疑惑却也不显，只道：“月尊客气了，恕我身体抱恙不便回礼。”
“没关系！”月颂陡然提高了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月孤栖更是见鬼一样看着自己的母亲。
月颂道：“没有关系的，我能近前看看你吗？”
黎霁拧了眉：“月尊想如何看？”
月颂反应过来，自嘲笑笑：“没得看。那我能摸摸你吗？我不会逾矩的！”
成名多年以不守纲常随心所为着称，在八大宗师排名里仅居玄英之下的仙尊月颂，急躁得像个毛丫头。
“我知道规矩！”月颂陡然幻出自己的绝决弓，众人大惊，纷纷抽出自己的武器严阵以待，黎霁与裴云景一左一右手持剑刃挡在青欢身前，心悬到了嗓子眼。
黎霁和裴云景对视一眼，示意让他带青欢走，自己留下阻挡。可谁能想到月颂随手便将绝决弓扔在地上，雪白的骨弓被她踢脏东西一般一脚踹出老远。
她突然抬起右手往自己左肩上猛地一掌，竟是生生震碎了自己的左肩骨！
她拖着垂落无力的一只手，浑然不觉那里传来的剧痛，仰起头冲青欢笑：“你别怕，我没法伤害你了。”
青欢倒吸一口凉气。“你……”
“青尊，我是个瞎子，不然也不会提出如此冒犯你的举动，我只是想……见见你。”
她一向高傲，面见玄英时也不过规规矩矩地行礼，如今却言辞卑微乞求，只盼望着那个人允许。
青欢下意识就想看她的眼睛，可那里被两片月牙状的羽毛遮挡的严严实实，她只对上了一场空。
她看着月颂因为剧痛而布满薄汗的额头，终于起身，不顾反对拨开了黎霁和裴云景，迈下三阶站定在她面前。
她因着这位仙尊的残暴往事，对其人有些反感。当月孤栖说月颂想见她时，她下意识是排斥的，可没想到这人一上来直接卸了自己一臂，叫她猝不及防。
月颂听到了渐近的脚步，虚弱的呼吸靠得近了，在她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却因为太紧张判断失误，扑了个空。
青欢看着那只慌张乱探的手，沉默片刻，抓起它放在了自己左腕之上。
像溺水的人突然遇见了浮木，便死死抓住再不撒手。青欢注意到那只手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弱无骨，反而因为常年弯弓而生有薄茧，手指比一般人都要长些，也更粗，指节生的凸出，倒不会让这只手显得难看，反而多了习武之人的英武。
单只手显得孤独却格外有力，但又怕将人弄疼似的，克制着力道捏着她的手腕，然后是小臂、胳膊、肩膀，摸到脖颈的时候全场都屏住了呼吸，青欢更是有当场炸鳞的冲动。可她并没有在那里停留，那里对她来说只是到达目的地的必经之路。
那只手在碰到她下巴的时候明显顿了顿，然后开始抑制不住地小幅度颤抖，指腹划过苍白的嘴唇，轻轻碰了碰耳垂，然后是鼻尖。顺着挺翘的鼻梁往上，触碰到羽睫纤长的眼。
青欢因为突然的触碰小幅度眨了眨眼，又恢复了原状。
感受到指尖被睫毛划过的瘙痒，月颂在那里多停留了一会，然后摸到深邃的眼窝和微翘的眼角。
很奇怪，青欢与玄英并无血脉关系，但他们的眼睛是相像的。只不过玄英的眼瞳是幽暗浓重的黑，完全是蛇妖的冷冽，而青欢的眸色像是墨色蕴养出的翡翠，有妖之形而无妖的阴寒。
月颂的手停在了她的额心，这下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额纹并不是皮肤之下的纹路，在她蛇身时是额头上的绿宝石，人形则是变成微微的一块凸起，只有触摸到才会觉察出来。月颂就是在那块碧绿色的凸起上颤着手指抚摸，青欢不习惯陌生人触碰那处，强忍住不适，眼眸一垂竟然在那月羽之下看到了滑落的泪。
“你……”
“你不记得我了？”月颂一时有些急躁，末了她又想到什么，脸色微讪，喃道，“不记得更好，更好。”
她准确指向被踢到角落里的弓箭：“你记得它吗？绝决弓，虽然跟以前的不一样了，你仔细看看。”
青欢看着那被当作垃圾乱扔的法器，只剩下怔愣。她思考了很久，觉得头又有些痛。直到月颂哑声唤了一句：“相思。”
两个字好像平地惊雷震得她头皮发麻，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痒，暗无天日的狭小空间中七天七夜无尽的恐慌和痛苦在心上炸开来，几乎是瞬间就记起一大堆被她埋在犄角旮旯的往事。她不得不狠咬一口舌尖让自己痛醒，短暂的惊恐很快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场的人无不吓了一跳，月孤栖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月颂一把扯下面上的月羽，急促之下连带拽下几缕发丝下来，飘飘然落在地上，黑和白两色交错缠绕，黑发年少，白发经年。
月羽之下的那张脸有明显的北方草原的血统，五官大气，剑眉凌厉，鼻梁挺直，唇红齿白，一眼平淡，两眼难忘，话本里令人津津乐道的女将军的形象突然就有了正脸。那双瞎了多年的凤眼空洞张着，眼珠色泽黯淡，冷冷的像琉璃珠子。
青欢只倒吸一口凉气，眼眶不禁酸涩起来。“你是……阿月？”
听到此话，众人面面相觑，犹疑着纷纷收起了兵刃，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月颂则是含着泪一个劲地点头，又生怕她没看仔细，连声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他没骗我。我在演武场时便觉得你的气息熟悉，没想到真的是你！”
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迫切地瞪大眼想要看见面前的人，却自然是不得愿。她嗫喏许久方道一句：“你瘦了。”
青欢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月颂的眼里有点点萤光，青欢感觉到了久违的喜悦，牵起嘴角笑道：“我很好，别担心，只是冬日里有些困倦，老毛病了。”
大殿里四处都燃着炭盆，手里还捧着早晨黎霁给他准备的汤婆，却还是有些寒冷。想来觉得好笑，她这个人又怕热又怕冷，好像只有万物复苏和百草凋零的春秋适合她。
月颂也笑道：“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冬……”她突然想到什么，眨眨眼将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冲跪在地上的少女道：“来，孤栖，磕头。”
月孤栖还沉浸在母亲变了个人的震惊中，听到命令下意识就照做，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脑子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但却直觉有什么将要变得不同。
“这是……”
月颂笑着点头，手按在月孤栖背上，将人往前推了推。
月孤栖不得不跪行到青欢面前。青欢眼见着她的额角滑下刺眼的鲜血，眼角微红。
月孤栖抬头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努力调整表情，想要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一些，来迎合母亲对这个人不同寻常的善意。她的眼睛迷茫地看向那张从未见过的脸，嗅着她身上混着药味的青草香，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个病弱的仙尊抬起纤白瘦弱的手，小心翼翼搭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唤道：“幺幺儿。”
从小同龄的孩子就不爱跟她玩，她脾气硬，被欺负了也不哭，一声不吭挥起拳头就打回去。母亲从不管她，或者说母亲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她。打输了别人父母找上门来，她也不管不问，让她自己解决自己的烂摊子，打赢了母亲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知道父亲背叛了母亲，心想母亲大概连带着也是恨她的。没关系，她相信只要努力修炼，帮母亲分担门派琐事，总有一天母亲会看到她的价值，或许就会喜欢她一点。
母亲爱喝酒，几乎每天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不出来，将事情全扔给她。
有一回她路过母亲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心里一惊将禁令抛在脑后冲了进去，就看到母亲瘫坐在桌边，抱着酒盅呢喃。看到她来，迷迷糊糊地抓着她喊“幺幺儿，对不起。”
她的心早就在长久的孤栖中变得冷漠生硬，却在青衣仙尊摸着她的头喊“幺幺儿”的时候泪流满面。
那天和杨无双的切磋中，青衣仙尊拦下她的攻击将人护在身后，揉着少女的头以示安抚的时候，她却觉得那场比试是自己输了。但当那只手也放在自己的头顶时，她心里满是久旱逢甘霖的酸楚和委屈。
是的，委屈，她不是第一次尝到这个滋味，却是第一次感到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委屈。像一个孩子渴望了整个童年的糖果，终于在青涩逝去的最后一刻得偿所愿。
月颂满含泪水微笑着提醒她，“幺幺儿，叫嬢嬢。”
她张张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又害怕这份温暖等不到她的呼唤就厌弃她而去，于是努力学着曾在演武场上看见的裴兰棠的样子，匆忙伸出手，轻轻环住青衣仙尊的腰。
青欢的眼睛酸涩得厉害，怀里跪着的少女那样小心翼翼，明明想触碰却又怕冒犯，只能惴惴不安咬着嘴唇，眼睛一刻也从她身上不敢离开。
“孤栖……孤栖，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她嗔怪地瞪了月颂一眼，月颂讪讪笑着不说话。
她曲起手指擦掉少女脸上滚烫的泪，掌心灌入淡青的灵力，止住了她额上的血。
“怪我，当年走得太急，都来不及给你起一个和和美美的名字。起名这事儿就指望不得你母亲。”
月颂撇嘴：“你怎么能这么说？相思不好听吗？”
“好听，只有你想的出来。”
月颂笑道：“可不是只有我。青欢这个名字也好听，但还是不如我的相思。”
青欢噗呲一声笑出来，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得了吧你。”
月颂就是有这种力量，总有办法让人开心。
“幺幺儿，先起来。”
月孤栖却不动，环着她的胳膊反而紧了紧，感觉面前的人没有排斥，甚至大着胆子将头也贴在她腰身上。月颂打趣道：“这孩子就是犟，你就让她抱着吧。我看估计是跟伺候在你身边的那小丫头学的。”
青欢一看，还真是跟裴兰棠一模一样，但即使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月孤栖脸上还是面无表情，像个布娃娃一样。
月孤栖枝头，不见相思影。
青欢叹了口气，揉着月孤栖的脑袋道：“是我误了你。”
月颂似乎想到了缥缈的往事，冷下了脸：“要怪也是怪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