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放在膝上的右手微屈。
“难不成，王爷还真得相信，陛下能够活上万万年？”沈归舟话还未完，开口也没有说大逆不道之语的自觉，“我想应该不是的，不然，王爷早就应该向宫中那位检举揭发我了。”
听到前半句梁王想说她放肆，还未开口，听到后半句。
这后半句，让他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面上神色自若，心里却起了波澜。
他再次认识到，她这揣摩人心的能力，真得很出色。
轻而易举地，就猜准了他的内心。
沈归舟胆子大得很，“王爷不说话，我就当王爷默认了。”
梁王：“……”
她顺着这话，话题一转，“既如此，您管其他皇子做什么？”
停顿一息，她又用那种轻缓的语气猜测，“难不成王爷，要改变中立的立场，有了想要推荐的人选？”
梁王眉头微蹙，叫停她，声音微厉，“俞夫人。”
沈归舟浑然不怵，“还是说，王爷……改变了想法，心动了。”
梁王声音提高了些，“夫人还请慎言！”
沈归舟不再说话，安静看着他，淡定自若。
一息之间，风云突变。
两人视线之中，仿佛出现了火星。
“王爷别动气。”过了片刻，沈归舟劝慰他，“若是王爷改变了想法，我也可以重新考虑王爷的。”
梁王被呛住，竹林初见时，他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如此胆大之人。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矛盾的道理。
绝对不能凭第一印象看人。
也应该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一次打交道时，他就感觉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她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他应该稳住情绪。
意识到这点，他快速调整了心态，“承蒙夫人看重，小王决定依旧，从未改变。”
“那真是遗憾了。”
话是这么说，沈归舟的声音中听不出这种感情。
梁王也不作计较，“不过，夫人这样说，让我倒是有了一疑问，想向夫人求一答案。”
沈归舟不说能答，也未说不答。
梁王也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形式走完，直接问道：“不知夫人所行之事，可与郭将军有关系？”
问话之时，他紧紧锁住了她的眼睛。
沈归舟分解他话中之意，“王爷是想问，我们是不是一伙的？”
她这个说法，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沈归舟自己不觉得用词有问题，不答反问：“王爷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聪慧，还是眼光更好？”
此话乍听和梁王所问有些不搭界，可梁王心思活跃，瞬间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沈归舟也不是想嘲笑他，正经回答了他，“我的事，和郭子林没有关系。”
梁王没有从她眼中看出说谎的痕迹，却还是对她这话抱有怀疑。
沈归舟坦荡面对他的打量猜疑，“不过，和王爷倒是有点关系。”
梁王愣怔，她是说他？
沈归舟如有读心之术，也不卖关子，“若不是王爷王妃夸赞肯定，我也不知自己还有些许能力，是王爷鼓励了我，让我这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妇有了自信。此后，我想以微薄之力，相助王爷一程，以报王爷伯乐之恩，可惜，王爷又看不上我了。”
说着说着，她脸上还似是有了郁郁不得志的哀愁，“王爷看不上我，我只好另寻他处。我也想验证一下，王爷之前赞我之言，是真是假。”
梁王听得瞠目结舌，刚整理好的心态，被她这一番真诚实感的表露给弄得差点再次崩掉。
听她这意思，这事究其原因，还是他的问题？
他用力握了一下手，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依俞夫人之言，夫人一直都是以诚待我？”
沈归舟应答如流，“开心见诚，无所隐伏。”
梁王望着她不闪躲的眼睛，里面真得是光明磊落。
互相瞧了一会，他低下视线，神情也跟着藏了起来。
这样的氛围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良久，他蓦地抬起头来，“前段时日，我在街上偶然看到了俞夫人和韩将军在一起，后与他闲聊了几句，才知，二位也是旧相识。”
他语气温和，就像是在和她闲聊天，重新看向她的目光却更加犀利，‘旧相识’三字似乎显得更明显。
转瞬之间，中堂之中，那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感，再次涌现出来。
沈归舟眼里微有疑惑，“韩将军？”
不合时宜的话题并未让她有不妥的表现。
“韩霄凌，韩将军。”梁王好性子地详解，停顿一息，追加道：“夫人不记得他了？”
后半句问得很有意味。
“他？”沈归舟豁然开朗，神色自若，“记得。”
她的诚实有些出乎梁王的意料。
“但是，王爷可能误会了，我和韩将军算不上旧相识，不过有缘见过几面罢了。”
梁王目光一直未移，想要看穿她的内心。
她不慌张吗？
沈归舟还是和之前一样，不曾回避他的打量。
梁王看了许久，没有看出任何不妥，追问：“以前怎么没有听夫人说过？”
沈归舟面露微讶，“……以前王爷也没问啊。”
他不问她干嘛要说。
申报户籍也没这要求啊。
梁王被她话语里的理所当然哽住。
沈归舟脸上的微讶变成了无辜。
梁王定了定心神，不和她纠结这个，现在问道：“不知俞夫人和韩将军是怎么认识的？”
这一次，沈归舟没有直接回他，回望他的眼神也有了一点打量的意味。
见她默不作声，梁王善解人意，“夫人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地方？”
沈归舟开口，“那倒没有。”
梁王用眼神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沈归舟放慢了语速，“我只是在想……王爷现在是在盘问我？”
“非也。”梁王流畅纠正，“我是想多了解俞夫人。”
沈归舟重复他的用词，“了解？”
梁王温声肯定，“正是。”
沈归舟眼里那一点打量的意味深了微许，“那就是说，我可以选择不答。”
梁王提起她刚才回答的话，“俞夫人刚才不是说，开心见诚，无所隐伏。”
没错，是她刚才说的。
沈归舟泰然自若，“我不答，也是为王爷着想。”
为他着想？
沈归舟给出详细说明，“若是王爷以前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王爷已经表明，和我道不同，既如此，您我二人便是，不相为谋。这种情况下，王爷再打听我的事，恐有不妥。”
梁王眼中冒出疑问，何出此言。
沈归舟的语气也像是在和老友闲谈，情绪稳定，声音不急不缓，“不然，哪一日，我真的另投明主，王爷就算不愿，怕是也会牵扯其中，会被人以为早已支持我主。再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王爷岂不是有理说不清了。”
梁王不得不承认，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他心中无声一笑，面上神色不动，“俞夫人言之有理。”
沈归舟以浅笑回应，受了这夸奖。
梁王话峰陡然一转，“那俞夫人就不好奇，韩将军同我说了什么？”
她有什么好好奇的。
沈归舟好整以暇，“那是王爷和韩将军的事。”
梁王用眼神反问，是吗？
她诚心告诉他，“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奇心少。”
很正常的语气，像是陈述，梁王却仿佛听出内涵之意。
沈归舟正视他的目光，气定神闲。
她不好奇，梁王还是告诉了她。
“韩将军告知小王，他和俞夫人是在江南认识的。”
他说此话时，眼神注意力全在沈归舟的脸上，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到紧张、慌乱，或者心虚之类的表情。
然而，没有。
她的脸上、眼里，什么都没有。她端坐在那里，听着他说这些，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过了片刻，沈归舟才简单回了一声，“哦。”
很随意的态度，发出这一个字之后，没有下文了。
梁王的想法再次落空，看她不开口，只能自己将话题续了下去，“多亏韩将军，小王知道了另一个俞夫人。”
沈归舟镇定自若，用眼神表示，愿闻其详。
梁王一字一句说道：“江南道上，曾经赫赫有名的赏金猎人，沈归舟。”
沈归舟和他对视着，不慌不忙。
“可我记得，夫人以诚待我时，并不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沈归舟将他所说的捋了一下，“王爷的意思是，你听韩将军说，与我在江南相识，然后便派人去了江南，查出了我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王默认。
沈归舟眼尾有了不明显的笑意，“那王爷可知，我之所以会和韩将军相交，是因为他这个人，从来不乱说话。”
想诈她，门都没有。
梁王心里快速闪过一丝不自然。
沈归舟眼尾那抹笑意明显了一些。
韩霄凌是什么人，她还是了解的。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是和陈穆愉在一起。梁王突然向他打听她，他定然不会乱说话。
梁王情绪未曾表露在脸上，看着她那抹笑容，反应很快跟上，“夫人是不承认此事？”
沈归舟摇头，“王爷所查，并无差错。”
梁王微愣。
她这是承认了？
她就这样承认了？
她为什么这么干脆承认了？
“既无差错，俞夫人与我，何来诚心一说？”
沈归舟似是终于被他问倒了，回话的速度慢了下来。
梁王见她如此，周身气场慢慢转变，“小王不在乎俞夫人想要帮谁，最后又会帮谁。但是，小王很是不喜被人算计。”
转瞬之间，周围压力剧增。
沈归舟动了一下眼睛，眼尾的笑容变成了困惑，“算计？”
梁王目光如炬。
沈归舟睫毛煽动，默了片刻，“请恕我愚钝，不知王爷，所扣罪名，从何说起？”
梁王心中嗤笑，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要狡辩。
沈归舟看懂了他眼中之意，“据我所知，我好像从来没有和王爷说过，我没有去过江南。”
她反问梁王，“王爷，可是如此？”
梁王：“……”
她好像的确没说过。
可她说的身世里也没有这一段，他让查她时，也没查出这一段。
“既然我没有说过，自然也不能算是欺骗王爷，王爷，认为可是这个理？”
勉强算是如此。
“其次，我曾经去过哪里，做过什么，那是我的私事，我不与人说，难道不是正常的事情。换做王爷，王爷随便遇到一人，难道会将自己生平所做之事全素告诉那人？”
梁王被她说得哑住。
沈归舟端坐原地，处之泰然，继续道：“再说算计，若我没有记错，最初我与王爷交集，王爷便以权压人，威胁于我的。”
梁王记起了她说的情景，神色微僵。
沈归舟将他的神色收入眼里，目光不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随后，又是您跟踪我到了我师父墓前。得知我和郭子林的关系后，您追到了我暂住之所，再次威胁我。”
‘再次’二字，她咬字放慢了些许。
沈归舟认真跟他捋着他们认识的经过，“在那之后，您和您的王妃不顾我不想与您们相交的意愿，相继上门找我。”
她睨了他一眼，“从头到尾，我们每一次见面、交集，都非我自愿，非我主动，是您夫妻二人偏要缠着我不放。不仅是我，郭子林应该也提醒过您，离我远一点。王爷，您说我说的可是事实？”
梁王被她说得一时无话辩驳，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沈归舟嘴角浮起淡淡的讽刺，“既是事实，您觉得，这些是我算计您？”
她说得没有错，可那些事，都是他遇见她后才出现的，巧合太过。
“再说，您和梁王妃这般待我，好像很难不让人生出遐想。”
梁王想要张嘴，一时却觉无言以对。
短暂的眼神对峙后，他赞道：“夫人真是能言善辩，照夫人这么说，夫人之举，倒真是因我而起了。”
沈归舟低下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没有和他理论，淡声问道：“王爷，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梁王刚想要反驳的话停在嘴边，瞳孔微微一缩。
反应过来，见沈归舟没有看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看着她的眼神变得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