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先生。
锦徽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易舷到底对自己隐瞒了多少。
易舷一直以为金先生会自己对锦徽解释,没想到他这位二舅哥直接把他给捅了出去。
面对锦徽的气势汹汹,易舷先给她解释了金先生,接着解释自己没有告诉她的原因。
载凡在民国六年离开覃城。
那一年,复辟行动震惊全国。载凡参与到了讨伐逆贼的队伍中。他打枪救人,恨不得将所有的恨意化作利剑扎进敌人的心脏。他因此频繁入狱,出狱后继续活动直至被下追杀令。他改名换姓到乡野避难,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革命朋友,确定了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
接着他换了无数个名字和身份为他的信仰暗中作战。
在民国八年一场斗争中,为了保护同伴,他被炸药炸伤,伤到面部。
载凡看着镜子中的被炸伤皮肤的脸,第一个反应是他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换一个容貌、这样,叫爱新觉罗载凡的人就可以彻底消失了。
这时候的整形手术还不够发达。
载凡联系上了载和生前的朋友,远走美利坚。脸上的新皮肤是从大腿内侧取的,头顶的伤疤是手术时留下的痕迹。经过一年多的恢复,载凡换了容貌重新回到祖国,继续奋斗。第一个任务进入正在全国如火如荼发展的上南会,后结识了刚刚留学归来的邹正川。
他最恨什么就要推翻什么。
为了进一步了解上南会的企图,他终于获得来到沪城的机会,终于进入整个上南会的资金枢纽,取代邹正川。但上南会的背后总负责人过于神秘,他为上南会做了很多事才有接近这位幕后神秘人的可能。
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出,这位神秘人竟然是为日本商会效力的佟云争。令他更惊讶的是,佟云争会与锦徽有过一段关系。为此,回到沪城的他与锦徽合作完后立刻前往覃城,才知道自己的妹妹与佟云争确实有过婚约。
他的妹妹啊,他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注定是刻在他骨头里的柔软。
从到沪城开始,只要他有机会,他都会暗中默默地关注她。他总会在她的开心快乐中获得更大的能量。
秦霹雳的葬礼上,面对失魂落魄的锦徽,他还是忍不住说了那声:“节哀顺变。”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要怎么安慰她,失去亲人的疼痛同时也刻在他的心头上。他很想抱抱锦徽,像小时候相依为命那样,相互取暖慰藉。
可是他没有资格。
擅自行动的最大弊端就是容易被人发现踪迹。
他一直防备着易舷,却并不清楚易舷的红叶帮也在调查着他。
他露了馅,易舷乘胜追击,于是他就暴露在易舷的视野里。
给易舷制药厂是他在向易舷低头,他希望易舷不要查下去,他愿意拿出商人最喜欢的利益给他,也希望他能够帮自己隐瞒。也希望这个在他手里即将倒闭的制药厂焕发新的生机。
他参与的革命很危险。
他和易舷都不希望锦徽陷入到这份未知的危险中,默契的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易舷说完看向锦徽,锦徽早已经泪流满面。易舷拥她入怀,锦徽抽泣的声音在他胸膛传开。
锦徽心疼载凡。他隐姓埋名,遭遇重伤,险象环生,现在又要前往险境。她知道这是载凡的志向,她没有理由阻止他,可是她又很想阻止他,她不想失去她唯一的亲哥哥。
“他好厉害。”锦徽呜咽。
易舷抚摸着锦徽的长发:“他是位很优秀的地下党人。”
地下党三个字刺痛锦徽的心,这三个字成为她无法再与载凡相认的鸿沟。
“他还能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下吗?”锦徽问易舷。
“会的。”易舷坚定地说,“只要他们胜利。”
锦徽谁也不信,她只信易舷。她相信,载凡他们会胜利。
易舷安慰锦徽:“只要你和平安好好的,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他会更放心的做他想做的事。”
锦徽松开易舷,与他拉开一点距离,眼泪挂在她的脸上,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疼。
易舷擦掉她的眼泪,笑说:“他跟我说,你在章园特别威风,受伤难过都不让自己掉眼泪,这会儿怎么能轻易哭呢。”
锦徽拍掉易舷的手,嘴巴嘟着埋怨他:“你早就和他见过了是吗?”
“……”易舷心想自己好像要完了,解释说,“我在章园只能靠他。”
“你们俩个合起伙来瞒着我。”
“事出有因,他的任务很危险。”
“就是合起伙来!”此时的锦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美美说得对,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
“……”易舷体谅锦徽现在身子不适带来的烦躁,不与她争辩全都认下,“你骂得对。”
易舷重新拉锦徽入怀,搓了搓手掌覆盖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揉着她的肚子说:“我们先休息一段日子。我已经和天津那边联系过了,年后我们去建厂。”
锦徽在易舷的怀里都软了,懒洋洋地背靠他的胸膛。
“建什么厂?”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你们不是签了协议?”
“不要,我那是唬佟老王爷的。我可不会给那个人赚钱。”
“谁说给那个人?”
“什么意思?”
易舷蹭了蹭锦徽的脸颊,无比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你和金先生签的协议,现在金先生踪迹不定,协议自然是无效的。”
锦徽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她还真的没有认真过协议上签署的名字。
“他写的金先生?”锦徽挣开要去拿那份协议,易舷拦住她,手臂向后拿来放在床头柜上的协议给锦徽。
锦徽倒要看看,她这个二哥签的是哪个名字。
金鱼?
金鱼!
他的代号叫金鱼!
哇!好没有技术含量和文学造诣的名字啊!
这才对嘛,这才是她二哥混不吝的时候突发奇想。
锦徽笑出了声,给易舷看协议上的名字:“我也在我的名字上动了手脚。”
锦徽改成了锦微。
易舷一早就看出来端倪,挑眉说:“我们锦徽老板的小聪明可多了。”
锦徽否认:“这些年我一直用钢笔写字,写小字已经习惯了。冷不丁换成毛笔,这么小的签名地方,我的名字笔画那么多,写出来的字肯定很拥挤的。再说,我让他们换钢笔了,是他们没有。而且老王爷也没看出来,怎么就是我耍小聪明了。”
瞧瞧,锦徽老板还不让说了。
锦徽的脸都红了,梗着脖子就是不承认。
易舷附和锦徽老板说:“对啊,做生意就应该像锦徽老板这般有诚意。”
锦徽的脸更红了,将协议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回头抱住易舷直接往床上一压,蹭着他的脖子说:“我们睡觉吧……允谋……我都想你了……”
不是被戳穿敷衍的话,是真的想了。
锦徽很少有这么多天离开易舷,才几天的时间就吃够了相思的苦。
易舷被她压在身下,哈哈的笑声从胸膛传到锦徽温热的皮肤上。
柔软丝滑的睡衣下,皮肤的触感交织。易舷何尝不想她,失而复得的痛苦,他不想经历了。
他握住她的手,忍着某种自下而上的欲望,心里想的都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的日子不合适。
锦徽的脑子里还有载凡,这会没工夫去看易舷的不对劲儿。
她说:“二哥有没有跟你说,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没说,只是说他会改名换姓。”
“他会叫什么呢?”
“不知道。”
“我知道。”
“你说他会叫什么?”
锦徽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名字,忍不住乐:“这次他叫金鱼,下次一定会叫于金。”
“真的假的?”易舷不信。
“百分之九十吧。”锦徽笑得更大声了,“他不爱动脑子,这已经是他动脑的极限了。”
远在百里之外的宁城,刚刚写下“于金”两个字的载凡打了一个喷嚏。
身边的人问他怎么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刮起的寒风,目光穿过风好像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兴许是感冒了。”载凡回过头将信纸折好递给对面的人,对他笑说,“走吧,我们去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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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夏,秦煜与忠明雁成婚。
两位婚礼当事人都想低调进行,只是双方亲属不太赞成。
王新筠的态度是,她等了这个儿媳妇等了这么多年,必须要将钟明雁风光娶进门。
王新筠的意见采纳。
钟肃声的意思是,他好歹是个银行家,银行家嫁女儿必须要有排场。尤其是来参加秦煜婚礼的宾客都是军政政要,他钟肃声也有一堆大佬朋友,怎么也要摆个百十来席,不准备输。
于是,钟肃声的意见也被采纳。
覃城的中式婚礼欢天喜地,沪城的西式婚礼户外放歌。
唯独弘城的婚礼可是随了小两口的意,低调到只有两个人,手挽手祭奠完长辈,算是结束了这场大婚。
锦徽参加了两场婚礼。
覃城督军府改名为秦园,中式婚礼就在这里举行,钟明雁给王新筠递了婆婆茶。
自从秦霹雳去世后,王新筠一直是素衣素服鲜有打扮。这一天,她换上了十分艳丽的衣服,打扮的华贵柔美,坐在主位上接受钟明雁的茶。钟明雁盖着红盖头看不见王新筠的表情,却看见她伸过来颤抖的手。
她唤了一声:“妈妈。”
王新筠连连答应。
王新筠有多喜欢钟明雁呢?
锦徽记得婚前两家人见面时,王新筠不止一次说过秦煜能娶到钟明雁那是坟上冒青烟,甚至还说回覃城后让雨时看看他爹的坟,是不是烧着了。
这句话当时逗笑了很多人。
锦徽没有笑出声,她微笑着正好和身边的秦煜对视上了。
他也是浅笑,没有多说什么。
钟明雁知道秦煜心里的感受,所以在覃城的婚后第二天一早,她主动跟着王新筠到了秦霹雳的墓前。一声声“爸爸”叫的自然顺口。
不远处的王新筠眺望着远方,许久许久。
锦徽很喜欢他们在沪城的户外婚礼,很西式、很浪漫。
唯一煞风景的是,她身边的钟明豪一直哭个不停。
锦徽理解娘家人嫁女儿的心情,她当年嫁给易舷时,秦煜的脸色也不好看。
可是,钟明豪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哭一两声就算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
锦徽拿手帕给他小声说:“我的钟经理,别丢人了好吗?”
钟明豪不乐意:“你个婆家人不懂我们娘家人的心情。”
“嫁给我表哥又不是伤心的事。”
“嫁给别人不难受,就嫁给你表哥我才难受呢。总司令是要上战场的,我就这么一个姐姐了,我能不替她担心吗?”
“呸呸呸!”锦徽打了钟明豪三下,“再多嘴我就把你扔天津去!”
钟明豪满心委屈无处宣泄,绕过锦徽看向易舷抱怨:“易会长,管管你太太。”
易舷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钟明豪疑惑的啊了一声。
易舷低眸冷眼看了一眼钟明豪:“别惹她。”
婚后的秦煜和钟明雁各有各的忙碌,一个在覃城做总司令,一个在沪城统帅新报。
夫妻二人继续他们的异地恋,秦煜有时候会和锦徽抱怨,说这婚结和不结没什么两样。
锦徽倒不这么觉得,因为姨母太高兴了。
王新筠现在作为总司令的母亲在覃城可谓是呼风唤雨,有一些交好的夫人经常和她一起吃茶,闲来无事就是聊家常,聊到晚辈时,话题自然引到了她的儿子和儿媳身上。
话题无非就是孩子们也不小了,该给王新筠生个孙子颐养天年了。
每次有这种话题提出来时,王新筠都会拿出最新的民报报纸给她们炫耀:“看我儿媳妇这新闻写的,那叫一个痛快。”
能不痛快吗?
只要是对时局不利的决策下达,她都要点评几句,连秦煜的覃系大军都不放过。
秦煜有时会求钟大记者高抬贵手,没等钟记者说话,王新筠可就放话了:“记者也是平民,你们得保护平民和平民的言论自由。”
秦煜说老娘胳膊肘往外拐。
王新筠就拐了,谁让她就是喜欢钟明雁这股较真儿劲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异地恋会结束的,孙子也会有的,但是钟明雁的记者生涯是有长度的。
王新筠希望钟明雁能够在有限的记者生涯中创造更高的高度。所以在钟明雁提出未来可能到国外进修的提议时,王新筠是最先支持的,还说如果她一个人在外面不习惯,自己可以陪着过去。
秦煜轻笑一声说:“您是陪她吗?您这是到国外挥霍去了。”
王新筠总会特别炫耀地说:“我丈夫给我留的钱让我过好日子的,你要是敢拦着不让我去,就把你爹的钱给我吐出来,我和明雁相依为命去。”
秦煜举手投降:“得,我闭嘴。”
然而落在事实上,钟明雁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留学,她不忍心让秦煜一直为她让步,让他一直苦等自己了。
新婚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钟明雁一直在沪城和覃城之间两头跑。
早上买最早的火车,晚上坐最晚的轮渡,无论如何她都努力创造和秦煜在一起的机会。秦煜这边比较不好排开时间,但也会一有空就驱车到沪城与钟明雁约会。
钟明雁用了很长时间为新报招兵买马,将以前优秀的同事挖过来,又带了几个优秀的实习生。等到她可以脱手新报后,马不停蹄地回到覃城秦园,告诉秦煜这个好消息。
他们不用异地了。
这一次是钟明雁向秦煜走了百步,她要比所有人都坚定的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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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最近有点烦心事。
她在天津建厂了,但是筹备的过程有点不顺利。她不想去天津,是钟明豪和李彦去的,电话回复遇到点小困难。易舷见锦徽一整天闷闷不乐,就让孙明黎去天津看一眼,他则是带着锦徽和平安出去郊游了。
平安今年四岁,终于被锦徽强行送进幼儿园。
易舷拦了一下,他觉得平安在家接受家庭教育也是足够的。
锦徽不同意,学校就要按部就班的上,一点都不能再耽误了。
事实上,小平安的学习完全不用担心。易舷对她的启蒙教育很有效,小姑娘对学习很有热忱,脑子反应的很快,学习根本不用锦徽费心。
锦徽最费心的是她自己的学习。
现在涌入沪城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自己不仅要继续巩固英语和德语,现在也开始涉猎日语。
她几次对易舷哭脸,勾着他的手指向他撒娇表示可不可以不学,疼爱她的丈夫每次都是笑着拒绝她:“是你让我督促你的。”
她转头对小平安撒娇,让她帮自己和易舷说说,小平安会从椅子跳下来抱着牛奶杯直接回去房间。
锦徽:“……”
天津的沪中机械厂分厂虽然筹备的不顺利,最后也成功开业。
锦徽在天津没有根基,易舷介绍了一位在北平、天津地区很有名望的职业经理人去任职。韩英主动请缨去分厂担任总工程师。很快,天津分厂便进入了正轨。
接下来锦徽更大的精力放在沪中机械厂和沪城商会上。
次年,她被选为沪城商会的重工业企业代表,同年,她在宁城也开设了新的分厂。
易舷也越做越大,宏鑫旗下的多家企业开始向内陆城市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