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琳琅“呀”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手忙脚乱地去扯干燥的布巾
我回身掩好窗,心还在怦怦跳,压着嗓子问:“可还顺利?路上没碰见什么吧?”
白袍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脸,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一种办成大事后的沉稳:“蝉姐放心,山路虽然是难走些,但没撞上硬钉子。信,亲手交到大姐手里了。”
听到这话,我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些。
琳琅已端了碗温水来,白袍接过,几口喝了,才继续道:“大姐看了信,沉吟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说,刘季玉这是被逼到墙角,又存着侥幸,心不踏实,能迈出这一步,已是难得。成都之事,宜缓图,不可急取,急了,反倒容易让刘备看出破绽,狗急跳墙。”
这话和我心里想的完全对上了,于是点点头,挨着榻边坐下:“璐璐说得是。那……大姐可有什么章程?”
白袍在怀里小心掏摸,取出一个用油纸密密裹着的小卷,外面还套着防水的鱼鳔囊
随即解开,里面却不是信,而是一根小指长短、色泽沉暗的竹管,两头用蜡封得严实
“大姐说,书信往来,万一失落,反为不美。她给了我这个。”
于是把竹管递给我,“里头是空白的绢,但大姐说,等咱们这边诸事安排停当,刘璋真正肯配合交接成都防务、府库、印信这些要紧东西时,让我用她给的药水,涂抹在绢上,自有字迹显出。那时,再将显了字的绢,系在信鸽腿上的铜管里,放出便是。大姐在那边,自然能收到。”
我把竹管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一小截,却让人觉得踏实。“璐璐真不愧说聪明之人,思虑得如此周全。那……咱们眼下,就是稳住刘璋,催着他一步步把事情做实,对么?”
“是,也不全是。”白袍顿了顿,看向我,那是提起亲近之人时才有的神情,“大姐说,刘备非比张鲁,身边能人极多,简雍来探,只是开头。单靠刘璋的胆子和王累的忠心,未必扛得住后面手段。所以……”
“所以什么?”在一旁的琳琅急着问。
“所以,大姐让夏夏三姐动身了。”白袍低声道,“让三姐带着盘古斧,星夜兼程,赶来成都。大姐说,那斧头不轻易动,可一旦亮出来,便是个势,也是个凭证,能安刘璋的心,也能镇一镇某些人的心思。三姐的一骑当先脚程快,算着日子,就在这几日也该到了。大姐嘱咐,三姐不到,咱们万不可催促刘璋行那最后一步交接,只稳住局面便好。”
盘古斧!我心头一震。那是当年我们在幽州山洞得到的神器,意义非凡,平日里夏夏就带着这把斧头操练武功,很少真枪实战。大姐竟让三妹带了它来……这是把压箱底的“礼”与“力”都预备好了,既要给刘璋面子,也要防着可能的“里子”。
“三妹要来,还带着它……”琳琅也吸了口气,眼里又是担心,又是期盼,“这路上,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三姐的本事,你还不晓得?”白袍宽慰了一句,但眉头也微微蹙着,“只是如今成都内外,眼线必定多了。三姐来时,如何进城,如何不惹人注意地与我们汇合,还需细细计较。”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烛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在我们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我将竹管仔细收在贴身的荷包里,那点凉意隔着衣服贴着皮肤,白袍带回来的话是一颗定心丸,不过能感受到说一道更急的催符。大姐在后方运筹,三妹在前来路上,我们卡在这成都府最微妙的位置上,
“简雍来探过,”我对白袍说,把那天的话细细学了一遍,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信使”的,“我看,他们疑心是疑心,但更想吓住我们,让我们自乱阵脚,或者逼刘璋主动做点什么,他们好拿住把柄。”
白袍静静听着,末了,点了点头:“蝉姐应对得妥当。咱们现在就是以静制动。等。”
等,是最熬人的。尤其是你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你,知道你等的人正冒着风雨星夜赶来,知道你等的“东西”足以搅动一方风云。
接下来两日,雨时下时停,天总是阴阴的。院门依旧关着,送饭的哑仆按时来去。但我们能感觉到,府里的气氛更紧了。有时能隐约听到前院有官员求见,声音时高时低,听不真切;有时夜里,似乎有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处街面经过,又很快消失。
刘璋没再来,王累也没露面。这沉默,比说话更让人心悬。
第三天午后,天竟放晴了一小会儿,昏黄的日头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廊下和石阶上,反着有些晃眼的光
我和琳琅在屋里实在闷得慌,便推开房门,只在檐下极小的地方站一站,透口气。
刚站了没一会儿,院门那里忽然传来开锁的声响,现在还不是送饭的时辰,我和琳琅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紧。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刘璋或王累,而是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后头还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管事的脸上堆着笑,可那笑像是糊上去的,不到眼底。
“给两位姑娘问安。”管事躬了躬身,“主公惦念姑娘们闷在屋里,特让送来些新茶和几样细点,还有两卷新搜罗来的蜀中杂记,给姑娘们解闷。”一摆手,小丫鬟便将东西送进屋里。
东西放下,人却磨蹭着没立刻走。管事搓了搓手,像是随口道:“这两日,东跨院那边的刘皇叔,倒是常请主公过府饮宴,叙说同宗之谊。主公每每回来,都感慨皇叔情深义重呢。”
他说完,眼睛便似有似无地瞟着我们。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刘璋在递话,也是在诉苦,更是试探。
刘备已经加紧了笼络和逼迫,能感觉到现在有点扛不住,又怕我们觉得他动摇,便用这种方式,既表露自己的难处,也想探探我们这边的“后手”到底有多硬。
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轻声道:“刘皇叔与季玉使君兄弟情深,自是美事。只盼莫要多饮伤了身子才好。我等在此,蒙使君照料,已是感激不尽,只望使君一切顺遂。”
话里没接“后手”的茬,只表达了关心和置身事外的态度。管事听了,脸上那层笑似乎自然了些,又寒暄两句,才带着人走了。
关上门,琳琅哼了一声:“刘璋这是稳不住了,来敲边鼓呢。”
“由他敲去。”我走到桌边,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茶和精致的点心,没去碰,“他越是来敲,说明刘备那边给的压力越大,他也越是盼着咱们的后手。咱们现在,就是个等字。等三妹,等那把盘古斧。”
又挨过两日,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云层厚厚的,星子都看不见几颗,
风有些大,吹得院子里的树哗啦啦响,
我和琳琅已经吹灯躺下了,但都没睡着,
忽然,窗棂上又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
不是白袍的暗号。
我们立刻屏住呼吸,那声音又响了两下,轻轻的,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是夏夏!是三妹当时和我在梅园村的暗号!
我心头一喜,又强压下去,悄声摸到窗边,低问:“可是……卖绒花的婆婆?”
外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掩不住清脆的嗓音:“是咧,姑娘前儿定的,用南边新到的金线绣的并蒂莲,可赶制好了。”
暗号对上了,
我轻轻开了窗,一个娇小灵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翻了进来,随手将窗掩好。
屋里没点灯,只有极微弱的天光透进来,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解下背上一个用粗布缠裹着的、长长的物件,那物件似乎颇有些分量,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蝉姐,琳琅小妹,想死我啦!”她扑过来,一手一个搂住我们脖子,声音压着,却满是雀跃。正是三妹夏夏,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气和尘土味,眼睛却亮晶晶的。
“小点声!”我搂了搂她,立刻看向地上那东西,心砰砰直跳,“这个……就是……”
夏夏松开我们,有点得意,又带着种郑重,蹲下身,小心地将那粗布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个乌木长匣,看着古朴厚重。她掀开匣盖——
没有想象中的寒光逼人,里面衬着深色的绒布,躺着一把斧头,斧身并非金属,而是一种沉黯如古玉、又隐隐透着暗金纹理的石头所铸,形状古拙,线条浑厚,斧刃并不显得锋利,却自有一种沉甸甸、苍茫茫的气韵,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像兵器,倒像一件古老的祭器,一种权力的象征。
这就是我改进过来的盘古斧!夏夏说着眼神非常骄傲!
“大姐让我一定亲手交到蝉姐手里。”夏夏低声说,看着那斧头,眼里也满是敬畏,“大姐说,这不是拿来砍杀的东西。它到了,咱们的话,才真正有了分量。刘璋见了它,才能知道,南中与他盟好,不是空口白话,是带了祖宗传下来的信物和力气来的。”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非金非石的斧身,一股沉静又磅礴的力量传来。
“三妹,一路辛苦。”我看着夏夏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的脸,“你来了,咱们的等,就算熬到头了。”
接下来,该让那位心惊胆战的刘使君,见见真章了。
次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
我正对镜梳头,夏夏蜷在榻里还睡得沉,琳琅轻手轻脚地收拾昨晚她带来的那包行囊。
窗外鸟雀才开始啾喳,院门那儿忽然有了响动,是锁钥开动的声音,比平日送热水早了许多。
我们三个立时都醒了神,互相递个眼色,夏夏一骨碌坐起,手已按向枕边暗处,我微微摇头,指了指床下。
夏夏明显会意,迅疾将那乌木匣子往里一推,扯下帐幔边角虚掩了,自己则缩回被中,
来的是王累身边一个亲随,神色倒还恭谨,隔着门道:“蝉姑娘,主公请姑娘过书房一叙。”
我心里掂量了一下时辰,这般早,想必刘璋也是一夜辗转。面上只作平常,应道:“有劳相请,容我更衣便来。”
琳琅过来帮我抿了抿鬓角,低声道:“怕是那管事递的话起了效,他沉不住气了。”
“沉不住气才好,”我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衣襟,低声道,“等他见了真东西,那口气才能重新提起来。你们在屋里,警醒些。”
转眼到来刘璋书房,帘幕低垂
书房里炭盆烧得旺,药气混着墨香,刘璋坐在案后,眼下一片青黑,显是没睡好,手里捏着个暖炉,见了我,勉强挤出点笑:“一早请姑娘来,叨扰了。”
“使君说哪里话。”我行了礼,在下首椅上坐了,垂眼等他开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上的纹路,才叹气道:“昨日,玄德公又设宴……席间说起张鲁在北,旦夕可能来犯,他麾下儿郎个个请战,尤其是那个彭大波善使双锤,还算雷神原位异能者,手下破天更是雷电异能者,又说,他客居在此,兵马粮草耗费我资,心下不安,愿为我分忧,请调部分军马,移驻城外要隘,以备不虞。”
我抬起眼:“使君如何答的?”
“我……我只推说需与别驾、司马们商议,仓促不得。”这时候能感觉刘璋语气有些发虚,看向我,“玄德公他……唉,他句句在理,情意恳切,我倒像个吝啬小人。底下也有些人,听闻此事,颇有些议论。”
这时候他把话停在这里,想从我这儿捞出点什么。
我知道,这是火候到了。再不给点实在的,他这堵墙,怕是真要歪。
略倾了倾身,声音放得低,却字字清晰:“使君的难处,我的大姐璐璐尽知。璐璐常说,使君仁厚守成,如今能下决心,是为益州百姓谋一条更稳妥的生路,此心可敬。为安使君之心,也为彰我南中诚意……”
我顿了顿,见他呼吸都屏住了,才缓缓道:“我们三姑娘,昨夜已到了成都。”
刘璋手一抖,暖炉差点脱手:“到、到了?在何处?”
“就在我那小院里。”我神色平静,“不止人到了,璐璐让她带来的那件旧物,也一并请来了。”
“盘……可是那……”刘璋喉咙发干,眼睛都瞪大了。
我点点头:“正是。夫人说,此物关乎两家盟好信义,非比寻常。愿请使君一观,以示我南中,绝非空言。”
刘璋“腾”地站起,在书案后来回急走了几步,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好,好!何时能见?此刻……此刻方便否?”
“自然方便。自然方便,只是,”我抬眼看他,“此物不宜招摇。可否请使君屏退左右,移步至我那僻静小院?也免得人多眼杂,横生枝节。”
“使得,使得!”刘璋连连应道,立刻唤来心腹侍从,低声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他便披了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只带着王累和两个绝对亲信的卫士,跟着我,悄悄出了书房,沿僻静小路,往我住的客院而来。
小院之中,晨光微露
院门紧闭,琳琅守在门内,见我们进来,无声一礼,便引着众人进屋。
夏夏已立在房中,仍是昨日那身不起眼的打扮,只是背脊挺直,眉目间一股逼人的英气,脚边地上,端正放着那乌木长匣。
刘璋的目光一下子黏在那匣子上,
我示意夏夏。夏夏上前一步,对刘璋抱拳一礼,也不多话,径直掀开匣盖。
暗沉的绒布衬着,那柄形制古拙、非金非石的盘古斧静静躺着,
晨光从窗纸透入,落在斧身那暗金的纹理上,一股沉浑厚重的气息弥漫开来,压得满室皆静。不锐利,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敬畏,一种无可置疑的凭信。
刘璋看得呆了,不由自主上前半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没出声。王累亦是神色肃然,紧张的眼神紧紧锁在斧上。
“使君,”我轻声开口,打破寂静,“此物在此,就是我璐璐大姐的心意亦在此。成都交接诸事,夫人已有万全之策,只待使君这边安排妥帖,便可依计而行。璐璐嘱我问使君一句:如今,使君心下可安稳些了?”
刘璋闻言,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那一直微微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些,再看向那盘古斧,眼中少了惶惑,多了几分决断。他转向我,重重颔首:
“安稳了!请回禀璐璐,季玉……知道该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