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瑾修仪的眉宇间如墨染丹青般晕开浓浓的怒意,她一步步地逼近眼前这张让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面孔,牙关战栗着,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盈烛早已熬红了眼眶,狠狠叱道:“毒妇!公主素来慈悲悯下,从未害过任何人,竟生生折在了你这一腔怨气之下!万氏,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万夫人桀桀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下:“哈哈哈,神明!若真有神明在,我万家上上下下百余人就不会含冤而亡!所谓‘神明’,不过是无用之人编出来自慰的瞎话,哄傻子罢了!”
她仰天怒吼,似乎要将半生的凄惨一泻而出:“我母亲在沦为官妓的第一天因不堪受辱以身殉节,鸨母们将她的尸体拖出去喂了狗!我的两个姐姐因姿色出众被令一拨拨地接客,最后生生被折磨得死在了那群禽兽的胯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父亲为反对纯娴皇贵妃立后而说的一句话!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恨啊!哈哈,‘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知神明看到我万家千百冤魂夜夜啼哭身前,可会于心不安?”
万夫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恶狠狠地指向她们,嫌恶地呸了一声:“你们这些人,一沆瀣的毒蛇缠蝎子,没一个好东西!我杀了她,我一点也不后悔。今天遭到如此现世报应,合该我赔上一条命去,我不怨!”她的眼睛像墨珠般睩睩地转了一圈,继而癫狂地大笑起来,“爹,娘,女儿来尽孝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往后一退,忽而如离弦之箭倏然飞了出去,在瑾修仪的身侧开出一朵绚烂的夕颜,一缕芳魂翩然离去。
有温热的血液裹挟着浓浓的腥味打在瑾修仪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这个她恨了十数年的女人,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随风消逝了。
蕙春年纪小不经事,乍见此骇人之象,先是一怔,随后惊恐地大叫起来。盈烛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喝道:“别出声,勿要给娘娘添了麻烦。”她转头望向怔在原地的瑾修仪,担忧地唤了声,“娘娘。”
瑾修仪摇了摇头,神情是说不出的疲倦:“带下去,料理干净了。切莫叫人察觉。”
她缓缓走到门外,溶溶的月色如一片轻盈的香云纱,柔柔地披在她的身上,像母亲温柔的手,为孩子添上轻罗暖服。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心底的痛意如破堤的潮流汹涌而出,瑾修仪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娘,我替你报仇了……她死了,她死了!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娘……”
蕙春上前扶着她,啜泣不止,哽咽着劝道:“娘娘,您要当心身子。今已大仇得报,您的怨恨可了了。”
“不值得,不值得……”瑾修仪哭着摇头,像一只失去母兽庇佑而彷徨的幼兽,在凄清的夜色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明月仍是那样高悬,照着一重一重的高墙朱阙,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前事黯黯,魂梦遥遥。夜风渐渐紧了,却不减碧华玉仪清穆,如醉的泠光落在粼粼的湖水上,宛若蹑影蹁跹的青女素娥施然飘下的霓裳,凌波微步,香尘生莲。薄雾从湖畔袅袅而来,踏过千顷琼瑶碎玉,吻去萧萧草木上晶莹的露痕,映得月下芍药婉娩绰约,隔縠相望。
红绦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垅头呜咽水声繁,叶下间关莺语近。美人才子传芳信。明月清风伤别恨。未知何处有知音。长为此情言不尽。
临华殿中仍是歌舞升平,金觥玉筹,丝竹的清韵缭绕在雕甍梁柱上,美人的红袖便娟如旋,琼筵佳咏,嬿婉良宵。
宋湘宁望着席下空座,眉尖微微蹙起,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鼓楼的铙报声已响过三重,却仍不见她的踪影。宋湘宁握住琉璃樽的指尖微微蜷曲,想到瑾修仪如今月份已大,心里不禁一阵阵地起了慌乱之意。
一侧帝王见她停下筷箸,支颐凝思,随问:“玥儿可是累了?”
宋湘宁回神,温婉一笑:“方才贪饮了几杯,臣妾自觉有些酒薄觞怯。恐惊扰圣驾,欲出去略散散酒气。”
公西韫闻言,剑眉微挑,画目含笑:“玉山颓倒,酡颜如醉。玥儿若因踏月流芳而倚于百花丛中,可叫朕如何寻得?”
宋湘宁笑语带嗔:“臣妾没有仙人赐饮流霞玉酿,自然也没有李义山深夜秉烛寻芳踏歌的风月雅兴。皇上莫不是怕臣妾酒兴上头,折了花枝来作酒筹,一时心疼了?若如此,皇上也恁地这般小气了。”
公西韫拾了案上的凤鸟纹爵在掌中把玩,眼角笑意更甚:“玥儿此话虽是玩笑,朕怎么听着却似含了妒意呢?”
宋湘宁美眸流转,盈盈睇他:“皇上这话好没道理,平白又来编排臣妾。臣妾是替皇上高兴呢,今有兰陵美酒入喉,又有暗香盈袖在侧,等过一会儿皇上醉了,只怕便要沉溺于温柔乡中,一枕春风了。”
公西韫不由失笑,长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果真是吃味了,还怕朕冷落了你不成?”
宋湘宁因念着瑾修仪,一心想去寻她,又怕皇帝起疑,于是面上端和如旧:“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臣妾今朝把酒言欢,自然尽享良辰,不思来日之愁。只是若一会儿叫冷风吹了酒醒,说不准便要春愁黯黯了。”
公西韫佯作沉吟:“嗯,这么说来,朕倒更要珍惜玥儿这难得的贤惠了。”他微一侧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白居易曾有言‘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玥儿如今浅醉怡情,不如姑且吟赋一首,朕便放你回去,如何?”
宋湘宁咬着下唇,故作为难道:“作诗倒不难,只是玥儿酒后乱言,皇上别取笑才好。”
公西韫开怀一笑:“这自然不会。从前三国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日朕且以玉盏充缶而叩,令玥儿十声赋词可好?”
宋湘宁微微偏首,靥生傲态,娇声应允。
话音既落,君子翩然拂袖,绛纱广绫垂如流云,修指凝玉,执起一支碧玉镶赤金箸,轻敲案上青瓷莲花式酒卮,金色酒液漾起细纹,波涵翠漪时怡然闻碎玉声。音如清商之曲,泠泠落入美人耳中。十声既毕,一首《蝶恋花》已然作成,其词为:
碧华星河银玉壶,玉蕊凝露,曼舞香尘拂。姣容丽姿无重数,不知君心倾几许。
暗香盈度秋江浦,落云醉雾,寒商馨散去。夜明瑶芳姗姗出,日照锦蕤款款舒。
公西韫听罢,和声笑道:“词倒好,只是不知叫什么名字?”
宋湘宁抿唇一笑:“《诗》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臣妾便聊以管窥之见,效颦成章,易作为‘有绚佳人,如芝如兰,如剑如弓’,古有洛神,今有琼姬,便题名为‘琼姬’,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公西韫笑叹,点她额头:“难为你用这春秋笔法作词来排揎朕,幸而是个闺阁女子,若是那位列朝班的白衣卿相,可不知要如何椽笔藏锋,谲谏时政。只怕朕要成为又一个宋神宗了。”
宋湘宁笑颜莞尔:“皇上果真抬举臣妾,臣妾鄙薄之才,如何能与东坡相较。皇上说的,臣妾可做到了,眼下轮到皇上履约践诺了。皇上且尽享佳肴,臣妾告退。”
两人相谈正欢,却不知座下有人顾盼连连,满眼忿色。见宋湘宁起身离去,她已随之离席,随其而去。
谿汕湖的月色一如往日皎皎,明河共影,水天一色。宋湘宁不禁想起那日同朝云湖畔相遇之景,转眼已过去一年了。但无论世事怎样变迁,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依然风采如旧。
“娘娘,咱们回宫吗?”雪信问。
宋湘宁轻轻颔首,随即又道:“今日不走往常走的那条路,从丽锦宫旁的甬道回吧,全当散散心了。”
“玥昭容好雅兴,方才殿内风光无限,此刻又独享这清幽月色,真是处处都不肯辜负。”
身后传来一道讥诮的声音,回眸望去,竟是赛罕公主银术格。她站在一棵玉兰树下,清浅的银辉从枝叶下溶溶而落,洒在她的琼英玉貌上,愈显得风姿绝艳,神采飞扬。只是她如今的神色并不如她的容颜那样美好,见宋湘宁回身,傲慢之态复添了几分:“现下殿内君臣正论及两国盟好之事,玥昭容倒有闲心来迎风望月,想来是方才那支垓下舞得了你们陛下盛赞,此刻正趁着余兴盘算着如何再添几分恩宠吧?”
此话着实难听,连一向温和的雪信都不由皱了眉头,她正要分辨一二,宋湘宁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她的手,噙了一丝浅浅笑容,声音不疾不徐:“公主说笑了。殿内歌舞升平,是陛下为公主接风的盛情;此刻月华如水,是上天赐予众人的清景。妾身不过是随缘领略,何来辜负之说?”
银术格对她的话语并不以为意,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她抬手抚过低垂的枝叶,拈取一片玉兰树叶,在指尖来回捻转,上前几步,语含不屑:“我们草原儿女,向来以强者为尊,瞧不上那等左右逢源献媚主上的做派。玥昭容一面对陛下柔肠百转,一面又对我草原来使曲意逢迎,当真是礼数周全,练就的一身好本事。”
饶是宋湘宁再不愿与她多行纠缠,听得此言也不由翠黛轻敛。然而不及她细作思量,却见银术格捻弄树叶的玉指猛地一叩,指节微动的瞬间,那叶子竟带着破风的锐响,如利刃飞镖般直扑宋湘宁的面门!
事出突然,宋湘宁神色骤变,她虽不通武艺,却亦可见那叶片是蕴了十足十的内力,几乎一瞬便至眼前,她瞳孔微缩,身子本能地后倾,却连避让的余地都没有。
眼见那叶刃就要划破她的脸颊,耳畔忽而传来琤然一声清响,随后一柄短刀从斜侧旋掷而来,刀身映着月色划出冷弧,直击叶身,将那片树叶凌空斩为齑粉,碎屑飘扬落下,纷纷洒在宋湘宁的裙摆上,像度了一层银屑。
“银术格!”楚格低沉含怒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的身影自暗处转出,目光如鹰隼般锁在妹妹身上,颇有恨其不争之意,“皇宫禁内,你敢公然行刺贵人!”
银术格惊了一跳,猛地退后几步,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语气里满是委屈与不服:“额赫!你怎么来了?”
楚格面色阴冷:“我不来,难道要让你在大靖皇宫胡闹,亲手撕毁两国盟约吗?”
银术格气极,恨恨地跺了跺脚:“不过是一个小小昭容,大靖皇帝岂会因她而开罪我北域强国?”
楚格并不理会她,翻手收回短刀,向宋湘宁俯身行了一中原礼节:“昭容娘娘,小妹无礼,我替她代为赔罪。小王回去定会好生教导,定不会再容她行如此放肆之举。”
宋湘宁余怒未消,但见这位鄂尔齐姿态放得如此谦卑,一时也不好苛责,只得先冷脸微微颔首。
楚格这才转身望向银术格,冷若冰霜道:“银术格,昭容娘娘是大靖皇妃,是皇帝陛下的女人,你若伤了她,便是伤了皇帝陛下的颜面。父汗命我千里送你入京,是为结两国秦晋之好,不是为让你恃武挑衅!你今日此行,倘若一旦得逞,便是将我斡难兀惕的信义踩在地上践踏,两国如果因此交战,烽烟肆起,你可担得起这后果?”
银术格骄横惯了,虽心知兄长说得不无道理,却也拉不下脸来认错,反而更生恼羞成怒之意,冷然一笑:“王兄,难不成你也被她的容貌迷惑了?你用此等大话来吓唬我,无非是虚张声势,为了掩盖你的不轨之心!”她说罢,狠狠瞪了宋湘宁一眼,愤然转身,旋即快步离去,只余一道红影在月下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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湔(jiān):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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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赫:在斡难兀惕语中是“兄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