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下,新书发布会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黄鹤楼遇李白》正式上市第七天,销量已突破五十万册——这个数字对诗集类书籍而言堪称奇迹。但站在媒体区最前排的李沛然,却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先生!”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学者突然举手,没等主持人点名便站起身,“我是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张仲仁。您的诗集中收录的三十七首‘李白未传之作’,与《全唐诗》辑录的李诗在格律、用典、气象上确有相似之处。但恕我直言——”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其中《夜泊云梦泽怀屈子》一首,第三联‘巫山神女应知我,楚水湘云总系心’,明显化用李商隐‘神女生涯原是梦’句意。李白卒于762年,李商隐生于813年,请问李白如何能预知五十年后诗人的典故意象?”
会场瞬间寂静。
直播弹幕开始翻滚:
【终于有人问这个了!】
【我也觉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假的】
【但那些唐代细节怎么解释?】
许湘云在台下捏紧了拳头。李沛然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一幕,他们早已预演过无数次。
“张教授的问题很好。”他示意工作人员调出ppt,屏幕上出现一幅古籍影印图,“首先需要澄清,《全唐诗》并非唐诗全集。康熙年间编纂时,编者所见文献有限,后世考古发现与民间抄本不断补遗。您提到的‘神女’意象,其实在李白生前已有流传。”
他点击下一页,出现敦煌遗书残卷照片:“斯坦因编号S.5389敦煌写本《楚地杂咏残篇》,抄写年代判定为天宝年间,其中便有‘神女知我意’之句。这个写本1907年被英人斯坦因掠走,国内学者直至2001年才见高清影印——我的研究生论文恰好研究过这个。”
张仲仁脸色微变。
“其次,”李沛然又调出一页,“‘巫山神女’典出宋玉《高唐赋》,本就是楚地文学母题。李白漫游荆楚时作《宿巫山下》,明言‘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他对宋玉作品的熟悉,化用神女意象顺理成章。”
他顿了顿,看向全场:“至于为何《全唐诗》未收这些诗——原因可能很多。安史之乱中文献散佚,唐代诗人作品十不存一。杜甫现存诗一千四百余首,但他自己说‘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实际创作量至少数倍于此。李白的情况只会更甚。”
“但这不能解释所有问题!”另一名年轻学者站起来,“您的‘唐代生活细节’太具体了。比如书中写天宝五载上元节,江夏城‘坊门悬彩帛三十匹,一匹值钱五百文’。这个物价数据从何而来?《新唐书·食货志》并无此类记载!”
许湘云在台下轻轻摇头。这人显然没仔细看书——书中明明写着,这个细节是“听城南绢帛铺王掌柜酒后所言”。
果然,李沛然从容应答:“此细节标注为口述史料。我做研究有个习惯:任何数据必有出处,若无文献佐证则注明来源性质。书中类似标注共一百二十七处,包括‘酒客谈’‘野老言’‘驿卒说’等。这些材料虽不能作为核心证据,却能为历史情境提供血肉。”
他忽然提高声音:“诸位,我们研究历史时,是否过于依赖官方正史了?《新唐书》编纂于宋代,欧阳修等人所见唐代档案已残缺不全。而市井口传、地方记忆、实物遗存——这些‘边缘史料’往往藏着被正史忽略的真实。”
场内响起掌声,但质疑声并未停止。
发布会结束当晚,“#李白未传诗真伪”登上微博热搜第三。
张仲仁在个人公众号发表长文《警惕“文学穿越”背后的历史虚无主义》,文中虽肯定林沛然的学术功底,却尖锐指出:“将个人创作托名古人,包装成‘新发现’,本质是对学术伦理的挑战。即便细节再真实,核心依然是虚构——而虚构作品参加文学奖评选无可厚非,但若以‘学术发现’名义进入严肃文化讨论,则需警惕。”
文章迅速被多家媒体转载。
支持者与反对者在网上激烈交锋:
【张教授说得对!文学创作就老老实实叫小说】
【但书里那些唐代生活描写,专家都说无可挑剔啊】
【万一是真穿越呢?(狗头)】
【楼上醒醒,建国后不许成精】
利沛然关掉手机,走到书房窗前。夜色中的黄鹤楼灯火辉煌,与记忆中那座木质唐楼重叠。
“后悔了吗?”许湘云端着茶走进来,“其实我们可以早点说明,这就是一本‘历史幻想小说’。”
“不后悔。”李沛然转身,目光坚定,“书里每首诗、每个细节,都是我们在那个时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果为了避争议而改成‘幻想’,才是对那段经历、对那些人的背叛。”
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宣纸——那是离开唐朝前夜,李白醉后挥毫写下的《别沛然湘云二友》,真迹墨色如新,落款处“太白”二字狂放不羁。
“时机还没到。”他轻抚纸卷,“现在拿出来,他们会说是我们伪造的古物。需要等一个……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契机。”
许湘云忽然眼睛一亮:“你说,如果我们书里的某个‘冷门预言’被证实了呢?”
“什么意思?”
“记得吗?书中第158页,你写了个小注:‘听江夏老吏言,天宝六载春,录事参军崔某因私吞修堤款被贬,此事未载史册,仅见县衙残档。’”
李沛然怔住:“你是说——”
“武汉博物馆最近不是在整理唐代江夏县衙遗址出土的简牍吗?”湘云点开手机,翻出一条不起眼的新闻简报,“报道说发现了大量开元至天宝年间的行政文书,目前还在释读中。如果……如果里面恰好有崔参军贪污的记录呢?”
两人对视,眼中燃起火焰。
就在这时,李沛然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湖北电视台文化频道。
“李老师,抱歉这么晚打扰。”编导的声音透着兴奋,“我们刚刚接到消息,西安考古研究院在整理大唐西市遗址出土文物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可能与您的书有关。”
“是什么?”
“一块残破的陶制酒樽碎片,上有刻字。初步释读结果……”编导顿了顿,“上面刻着‘天宝五载上元,与沛然、湘云饮于江夏城南酒肆,大醉。太白记。’”
李沛然的手猛然一颤。
三天后,双重重磅消息炸响学术界。
首先是《文物》期刊网络版提前发表简报:《江夏县衙遗址出土唐代简牍新释——以“崔明远贪墨案”文书为中心》。文中公布的十七枚木简清楚记载:天宝六载三月,江夏录事参军崔明远“隐没修堤钱三十万文,事觉,贬为岭南道贺州司户参军”。
简报特别加了个注释:“值得注意的是,此案未见于传世史籍,但近日出版的《黄鹤楼遇李白》一书第158页脚注提及此事,标注来源为‘江夏老吏口述’。二者高度吻合。”
几乎同时,西安考古研究院召开小型发布会,展示了大唐西市遗址出土的“李白刻文酒樽”。虽然只是巴掌大的碎片,但碳十四测年显示其烧制于公元740-760年间,刻字刀法与唐代金银器刻铭特征一致。最关键的是——刻文中“沛然”“湘云”二名,与《黄鹤楼遇李白》作者夫妇同名。
“当然,这可能是同名巧合。”考古队领队谨慎表示,“但结合陶樽出土位置(西市胡商聚集区)、刻文内容(记载与友人在江夏饮酒),以及《黄鹤楼遇李白》书中对唐代江夏酒肆的细致描写,至少说明作者对唐代社会生活的研究极为深入。”
两则消息如深水炸弹。
张仲仁连夜删除了那篇批评文章。他在新发的朋友圈写道:“学术争论应以证据为准绳。新出土文物虽不能直接证明‘穿越’,但至少表明《黄鹤楼遇李白》的唐代细节有惊人的实证支撑。我为自己前文的武断致歉,并期待更多发现。”
风向彻底逆转。
“家人们!今天咱们不卖书,就聊天!”
许湘云坐在黄鹤楼公园的茶社里,举着手机开直播。背景里是巍巍楼阁,弹幕如瀑布般滚过:
【湘云姐看我!酒樽碎片是真的吗?】
【所以你们真见过李白?】
【能不能用湖南话讲段李白喝酒的趣事?】
“好好好,莫急咯。”湘云切换成长沙话,眉眼弯弯,“讲到李白喝酒啊——那真的是‘酒中仙’。有一回在江夏,他老兄喝醉了,非说自己是楚狂人接舆转世,要爬到黄鹤楼顶唱歌。”
她绘声绘色:“沛然拦都拦不住,李白就提着酒壶往上冲。结果爬到第三层,抱着柱子睡着了,鼾声大得咧……楼下守夜的兵士还以为打雷了!”
弹幕笑成一片:
【画面感太强了】
【求李白心理阴影面积】
【所以书里‘诗仙醉抱黄鹤柱’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呀!”湘云眨眨眼,“不过书里写的是文雅版。真实情况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胡子还被晨露打湿了,黏在柱子上,扯了半天——”
她突然停住,看向镜头外。李沛然走进画面,无奈地摇头:“这段你也讲?”
“怕什么,李白又不会从唐朝爬出来找你算账。”湘云笑嘻嘻地把他也拉进镜头,“来来来,李老师正好在,大家有什么学术问题赶紧问。”
弹幕瞬间变成学术研讨会:
【李老师,陶樽刻文中的‘湘云’是称呼您夫人吗?】
【唐代女性可以这样随意见男性友人吗?】
【书中第203页写‘楚剧雏形已现’,具体证据是?】
李沛然耐心一一解答。讲到楚剧时,他让工作人员播放了一段音频——那是他用唐代记谱法还原的“江夏俚曲”,曲调悠扬,竟与今日湖北某些地方戏的旋律有七分相似。
直播观看人数突破三百万时,许湘云忽然站起身。
“接下来,给大家看样东西。”她走到茶社角落,掀开一块绸布。
绸布下是一架古琴——正是当年穿越时携带的唐代“焦尾”仿制琴,琴尾烧痕犹在。
“这本书,”她抚过琴弦,声音轻柔下来,“很多人问是不是真的。其实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你读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时,会不会想登上黄鹤楼,看看诗里的长江;当你读到‘楚地多才俊,风流天下闻’时,会不会对我们脚下的荆楚大地多一分好奇。”
她指尖划过琴弦,流淌出几个清音:“我和沛然写这本书,不是要证明什么奇迹。只是想把我们在那个时代感受到的——李白的豪迈、杜甫的忧思、江夏城的烟火、长江上的帆影——分享给大家。如果这些文字,能让多一个人爱上诗词,多一个人来到湖北看看黄鹤楼、尝尝武昌鱼、听听楚剧,那所有争议都值得。”
弹幕安静了一瞬,随后被鲜花和掌声表情淹没。
直播结束前,李沛然对着镜头说了最后一句话:“下周,湖北省博物馆将举办‘唐代江夏生活特展’,我们会将书中提到的部分唐代器物仿制品捐赠给展览。同时——”
他顿了顿:“我们决定公开三首书中未收录的‘李白赠诗’真迹高清扫描件,接受全球任何机构的检测。检测结果将完全公开。”
深夜,书房灯火未熄。
李沛然将三幅卷轴小心放入特制保险箱。许湘云靠在门边,忽然轻声说:“今天直播时,我注意到一个Id。”
“嗯?”
“叫‘崔氏后人’。”她皱眉,“他发了条弹幕:‘祖辈恩怨,千年难消。’虽然秒被刷掉,但我截屏了。”
李沛然动作一顿。
“而且,”湘云调出手机照片放大,“你看这个头像——是一枚玉珏的照片,形制和我们从唐朝带回来的那枚很像,但纹路相反,像是一对。”
窗外,乌云遮住了月亮。
长江水声隐隐传来,如千年前的潮汐。黄鹤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伫立,见证过多少相聚别离、恩怨情仇,又将见证多少新的故事。
保险箱合上的“咔嗒”声里,李沛然轻声说:“该来的总会来。但这次——我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楼下传来婴儿的啼哭。许湘云匆匆转身时,书房窗台上,那枚从唐朝带回的玉珏,在黑暗中极轻微地、闪了一下温润的光。
如故人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