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七月的热浪里,一场文化风暴正在酝酿。
《黄鹤楼遇李白》上市第三周,销量突破五十万册的庆功宴刚刚落幕,一则长达万字的檄文《“诗仙弟子”还是“文学骗子”?——解构<黄鹤楼遇李白>的十大疑点》突然在《文史评论》期刊发表,作者署名“崔世诚”。文章从格律偏差、唐代方言使用、生活细节矛盾等角度逐一批驳,最后一锤定音:“所谓李白手稿,不过是高明仿古赝品;所谓穿越奇遇,实为营销时代的又一场闹剧。”
“这个崔世诚,查过了。”湘云把平板电脑推给沛然,眉头紧锁,“崔明远的第二十七代孙,现任某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专攻唐代文学。他这文章引经据典,还拉拢了三位学界老前辈联署。”
沛然接过平板,目光扫过那些尖锐的字句。窗外忽起雷声,夏雨骤至,敲打着出版社会议室的玻璃窗。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距离央视《文化深一度》的直播专访,只剩下四小时。
“你看这段。”湘云指着屏幕,“他说‘书中描写的天宝三年上巳节,江夏城西市确有胡商献艺,但据《江夏县志》残卷记载,当日大雨,百戏取消。此细节暴露出作者对地方史料掌握不全,凭空想象。’”
沛然笑了。那场雨他记得清楚——原本晴朗的午后,忽来急雨,胡商的绳索刚刚架起就被淋透。李白拉着他躲进酒肆,笑称“天公不作美,却成就了你我诗酒之缘”。县志只记“大雨”,却未写雨是午后骤来,更未写西市旁巷弄里,仍有小贩支棚继续卖艺。
“还有这个。”湘云又翻一页,“‘书中称李白赠其青玉笔洗,上刻“云中君”三字篆文。然查李白存世信札,其赠物多题诗句,从未见刻《楚辞》神只之名,此不合唐人赠物惯例。’”
沛然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那枚笔洗。温润青玉在灯光下泛着幽光,“云中君”三字如游龙隐现。他记得那日李白微醺,执刀刻字时笑道:“屈子之魂,楚地之魄,赠予知楚之人,正当其宜。”——这哪里是不合惯例?这是李太白式的任性洒脱。
社长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央视那边来电话,说崔世诚刚刚在微博宣布,今晚会准时收看直播,并在线提问。现在‘#黄鹤楼遇李白真伪之争’已经冲上热搜第三。”
“怕什么?”湘云忽然站起身,湖南话脱口而出,“真的假不了!我们不是有——”
沛然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窗外雨势渐大,他的目光却越过雨幕,望向长江对岸黄鹤楼的轮廓。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月夜,李白执盏凭栏,朗声长吟:“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
“社长。”沛然转过身,声音平静,“原定的访谈提纲,需要调整。”
直播前两小时,湖北省博物馆地下实验室,一场特殊的鉴定正在进行。
三日前,沛然与湘云带着李白手稿来到省博。馆长吴老——那位最初被湘云的“段子”逗笑的专家——看完《将进酒》残页后,双手颤抖:“这……这纸张、墨色、笔迹……”他当即联系了国家文物鉴定中心的两位资深专家,并启动了碳十四交叉鉴定程序。
此刻,实验室里静得能听见仪器运转的微弱电流声。三份样品——手稿残页、已知年代的标准样本、现代仿品对照——正在加速器质谱仪中接受最终检测。玻璃窗外,沛然、湘云、吴老,以及特意赶来的出版集团总编辑,都屏息等待着。
“碳十四鉴定的原理,是利用生物体内放射性碳元素的衰变规律。”吴老低声解释,更像是在缓解紧张,“植物造纸,纸浆中的碳元素会随时间衰减。我们取样的是无字处的纸纤维,完全避开墨迹干扰。”
湘云紧紧攥着沛然的手。她想起穿越归来那日,沛然小心翼翼展开这些泛黄纸页时眼里的光;想起多少个深夜,他对照着记忆一笔一画校勘诗句;想起李白在烛光下挥毫时,衣袖沾墨却浑然不觉的狂态……
“如果结果……”总编辑欲言又止。
“如果是假的,”沛然轻声说,“那我这些年的记忆,我心中那片盛唐的星空,就都是幻觉。”他顿了顿,“但我信——不是信科学,是信那些诗的温度。”
恰在此时,实验室门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女研究员走出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出的数据报告。她的表情很奇特,像是震撼,又像是困惑。
“结果……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三组数据:标准样本年代区间符合;现代仿品数据显示为二十一世纪;而《将进酒》残页样本……”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碳十四衰变量对应的年代区间,为公元740年至780年,置信度95.7%。”
“什么概念?”总编辑急问。
“这意味着,”吴老的声音陡然高亢,“这页纸,有超过95%的概率,产自唐朝天宝年间!”
湘云“哇”地哭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沛然闭上眼睛,长江的涛声、酒肆的笑语、诗吟的铿锵,刹那间涌回耳畔。
“还有更惊人的。”研究员翻到第二页,“我们同时做了墨料成分光谱分析。墨中检测到唐代特有的一种矿物研磨剂,其配比与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八世纪写经墨料高度一致。而笔迹的运笔节奏、顿挫特征……”她看向沛然,“与李太白《上阳台帖》真迹的书写动力学模型,匹配度达到87.3%——这已远超巧合范畴。”
总编辑猛地一拍大腿:“快!通知央视,调整直播流程!我们要在节目中——”
“不。”沛然睁开眼睛,眸子里有种沉淀千年的宁静,“按原计划进行。等到崔教授提问时,再出示这份报告。”
他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破云而出,给黄鹤楼镀上一层金边。“有些真相,需要在质疑达到顶峰时呈现,才更有力量。”
晚八点,央视演播厅。
灯光柔和,机位就绪。主持人苏晴以惯有的知性微笑开场:“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看《文化深一度》。今晚的嘉宾,是近期现象级作品《黄鹤楼遇李白》的作者李沛然、许湘云夫妇。”
镜头推向对面。沛然穿着青灰色中式衬衫,沉静儒雅;湘云一袭改良楚风连衣裙,裙摆绣着简化的云纹。两人十指交扣,姿态从容。
访谈前半程波澜不惊。沛然讲述“创作灵感”源于对荆楚文化的痴迷,湘云补充那些生动细节来自“大量地方志研究和田野调查”。苏晴问及书中对唐代江夏市井的描写,沛然信手拈来:“比如西市的胡饼铺,老板是个粟特人,左耳戴金环,他会把芝麻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我在《江夏异闻录》明代抄本里看到的逸闻。”
微博互动区开始刷屏:“#李沛然知识储备太可怕了#”“#他说的那本异闻录我查了,真有!但藏在武汉图书馆古籍部,一般人根本看不到#”
然而,当苏晴念出第一个“网友提问”——实则是崔世诚团队的预设问题时,气氛陡然紧张。
“崔世诚教授问:书中第156页,描写李白用‘吴盐似雪’形容洒在脍上的盐粒。但据《唐六典》记载,天宝年间江淮盐税苛重,私盐泛滥,官盐‘色黄质粗’,何来‘似雪’之白?此是否暴露作者对唐代盐政缺乏了解?”
沛然微微一笑:“崔教授考据严谨。但正因官盐质劣,达官显贵才千方百计获取上好吴盐。李白当时拜访的江夏别驾张公,其婿任职盐铁司,府中确有少量贡品级吴盐。此事在《张公墓志铭》拓片中有隐晦记载——该拓片现存洛阳金石研究所,编号tL-0893。”
演播室后台,导播迅速查证,耳麦里传来惊呼:“真有这个编号!内容……确实提到‘得吴盐三斗,宴客用之’!”
崔世诚的第二问、第三问接踵而来,从服饰纹样到物价银钱,沛然一一拆解,每每举出冷门史料或考古发现佐证。直播收视率直线飙升,弹幕已彻底沸腾。
苏晴看了一眼提词器,深吸一口气:“现在,是崔教授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书中称存有李白亲笔手稿,并有多处细节与传世李白真迹高度相似。对此,您如何证明这不是高明的仿作?”
全场寂静。
沛然从身旁的锦盒中,取出了那份《将进酒》残页的高清放大照片,以及刚刚拿到的鉴定报告复印件。
镜头推近。泛黄纸页上,狂放笔墨穿透千年时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墨色如新,却又沉淀着岁月独有的斑驳。
“这是三小时前,由湖北省博物馆联合国家文物鉴定中心,对这份手稿进行的碳十四交叉鉴定报告。”沛然的声音清晰平稳,“数据显示,纸张产于公元740至780年间。墨料成分与八世纪敦煌写经一致。笔迹动力学特征与李白真迹匹配度87.3%。”
他抬起头,直视镜头:“此外,书中提及的另两件信物——刻‘云中君’的青玉笔洗、裴旻将军所赠的错金短剑——也已送至武汉大学考古实验室进行检测。初步结果,玉料为唐代和田青玉,雕刻工具痕迹符合唐早期工艺;短剑的合金比例与唐代官造兵器数据吻合。”
湘云适时补充,语气轻快却有力:“我们知道,仅凭这些仍可能有争议。所以,我们已经正式向国家文物局提出申请,邀请包括崔世诚教授在内的五位质疑声音最大的学者,组成独立专家组,在全程公开监督下,对这些文物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复核鉴定。所有费用由我们承担。”
苏晴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台本。
直播画面忽然切入连线窗口。崔世诚出现在镜头前,面色苍白。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如此迅速地抛出王炸。
“崔教授,”沛然对着连线画面,神情诚恳,“学术争鸣是文化进步的阶梯。您对细节的质疑,恰恰促使我们更严谨地去求证。我在此正式邀请您担任专家组组长——不是要说服您,而是和您一起,在科学和实证面前,探寻真相。”
崔世诚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我需要看完整的鉴定报告。”
“报告电子版已发到您邮箱。”湘云眨了眨眼,“顺便,我们查了家谱。您祖上崔明远公,在天宝年间曾任江夏县丞,对吗?书中写到他主持修缮黄鹤楼的事——虽然写得不太客气,但县志里确实记载了那场修缮。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聊聊这位祖先的故事。”
崔世诚彻底失语。弹幕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反转!史诗级反转!#”
“#这波操作太大气了,直接邀请对手当组长#”
“#湘云最后那段是在暗示崔家祖上可能真和李白有过节?细思极恐#”
“#楚人风骨!不回避不狡辩,用实证说话#”
直播结束后,暴雨再至。
出版社门口挤满了记者,沛然和湘云从侧门悄然离开。车行长江大桥时,湘云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其实我有点怕……万一,万一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误差……”
“不会有误差。”沛然望着窗外雨夜中的黄鹤楼,灯火在雨中晕染成一片金雾,“因为那些记忆,每一个细节都在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手机震动,是吴老发来的微信:“刚收到消息,国家文物局已经初步同意组织公开鉴定。另,李白后裔联谊会会长李老先生联系我,说他看了直播,想见你们。他说——‘有些家族口传的故事,或许能印证些什么。’”
湘云坐直身体:“李白的……后裔?”
沛然没有立即回复。他的指尖抚过锦囊中的青玉笔洗,玉石在黑暗中竟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温润的荧光。这不是灯光反射——他确信。
雨刷规律地摆动,前方路牌显示“古琴台”。他忽然想起,穿越归来那夜,他也是这样看着这片街景,恍如隔世。而此刻,唐代的信物在现代的雨夜发光,千年前的笔迹通过卫星信号传遍全国,李白的后人正跨越时空走来……
“湘云。”他轻声说。
“嗯?”
“你说,如果李白知道,一千三百年后,有两个楚人因为与他的相遇,掀起这样一场关于诗歌、真实与传承的风暴……”他顿了顿,“他会说什么?”
湘云想了想,笑了:“他大概会说——‘痛快!当浮一大白!’”
车驶入隧道,灯光流转变幻。沛然握紧她的手,锦囊中的玉光在阴影里明明灭灭,像一颗悄然复苏的星辰。
而在城市另一端,崔世诚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份鉴定报告,以及家族秘传的《崔氏江夏旧事》手抄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手抄本某一页,有祖先崔明远的批注:“李太白狂生耳,然其诗……不朽。”
窗外的雨声里,隐约传来江轮的汽笛。今夜,无数人将重新翻开《黄鹤楼遇李白》;无数争论将在学术界、在网络空间继续发酵;而那座矗立千年的楼阁,在雨中静静聆听——这穿越时空的回响,恰似它檐角风铃,永远清越,永远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