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新型毒品
勐垛的夜,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热带雨林边缘特有的、腐败与生机并存的潮湿气息,从破旧木屋的每一条缝隙里渗透进来。屋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断续而凄厉的鸣叫,远处隐约有发电机的嗡鸣,像是这寂静黑暗中唯一稳定而令人不安的心跳。
沈雨蜷缩在屋子角落一张散发着霉味和汗渍的草席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竹篾墙。单薄的夏衣早已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下都撞得耳膜生疼。她死死攥着藏在贴身衣物暗袋里的那个微型加密通讯器——此刻它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塑料片,是这绝望境地里唯一与“自己人”的脆弱连接,却也像一块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和神经。
几个小时前,那个自称“老K”的中间人——一个精瘦、眼神闪烁、手指关节处有长期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的中年男人——在展示完那袋被称为“幻影-清泉”的透明晶体后,提出了“验货”的要求。不是传统的“试吸”,而是更让人毛骨悚然的“生理数据监测”。
“这可是高端货,讲究的是‘纯净体验’和‘思维提升’,跟那些烧脑子的烂玩意儿不一样。”老K用一种混杂着炫耀和审视的语气说着,从随身携带的金属箱里,取出一个连接着电极片和传感器的简陋头戴设备,还有一台闪烁着绿色指示灯的便携式生理监测仪。“你得戴上这个,用一点,让我们看看你的脑波、心率、皮电反应……数据达标,才算验货成功,交易继续。不然,”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谁知道你是不是条子派来钓鱼的?”
恐惧瞬间扼住了沈雨的喉咙。吸毒?以获取信任为名的吸毒?警校里教官们血淋淋的案例,林峰课堂上沉重的告诫,瞬间在她脑中炸开。那不仅仅是违背纪律,那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将作为警察的灵魂和肉体,亲手献祭给魔鬼。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想要尖叫,想要夺路而逃。但残存的理智和训练留下的本能,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她想起林峰在模拟演练中说过的话:“极端情境下,生存是第一要务。判断风险等级,寻找一切可能传递信息或制造机会的缝隙。”
逃跑?门外至少有两个持枪的守卫,环境陌生,信号被屏蔽。硬抗?拒绝“验货”,立刻就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我……我没用过这种。”沈雨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对“高端货”既好奇又畏惧的年轻买家的怯懦,“会不会……很猛?”
老K眯着眼打量她,像在评估一件货物。“放心,‘清泉’很温和,主要是激活阿尔法波,让人思维清晰,有点飘,但不会失控。我们只取微量,做数据验证。”他指了指监测仪,“看到没,绿色安全区。超出范围,我们会立刻中止。这是科学,懂吗?不是那些土豹子的搞法。”
科学?沈雨胃里一阵翻搅。用精密的仪器,来确保毒品以“安全”的方式摧毁一个人。这种冷冰冰的、披着技术外衣的邪恶,比赤裸裸的暴力更让她感到寒意彻骨。
没有选择。至少现在没有。
她强迫自己脸上挤出一点犹豫又向往的表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好吧。就一点点?”
“这就对了。”老K似乎满意了,示意旁边一个沉默寡言、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男人(他称之为“技术员小虫”)过来操作。
冰凉的电极片贴在沈雨的太阳穴和额头,传感器缠绕在手腕。小虫动作熟练地调试着设备,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嘴里低声念叨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参数。老K则小心翼翼地从密封袋里,用特制的镊子夹出大约只有米粒大小的一丁点透明晶体,放入一个造型奇特的小型雾化器中。
“吸入就行,很简单。”老K将雾化器递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盯着监测仪的屏幕。
沈雨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管,手指微微发抖。她能闻到一股极其轻微的、类似薄荷混合着廉价化学香精的怪异气味。最后的防线在脑中尖叫。吸入它,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身体会记住这种感觉,神经会被改变,从此打上一个再也无法彻底清除的、属于“吸毒者”的烙印。
但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林峰的声音:“有些选择,没有对错,只有代价。衡量代价,然后承担。”
为了任务。为了可能获得的关键情报。为了……活下去,把情报送出去。
她闭上眼,将雾化器的喷口凑近鼻腔,按下了开关。
一股冰凉、略带刺激的气流冲入鼻腔,迅速扩散。起初几秒,什么感觉都没有。然后,一种奇异的、仿佛颅腔内部被轻微电流拂过的酥麻感升起。紧接着,世界的声音似乎被调低了音量,变得遥远而模糊,而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却被放大,清晰可闻。思绪并没有变得混乱,反而……有一种被强行剥离了情感和担忧的、异样的清晰感。她看到老K和小虫的脸,看到他们嘴唇在动,但话语传入耳中像是隔着一层水。监测仪上的绿色波形平稳地跳动着,偶尔有轻微的起伏。
没有强烈的快感,没有幻觉,只有一种抽离的、冰冷的“清醒”。但这种“清醒”本身,就透着一种极致的诡异和不祥。仿佛大脑的某个自我保护阀门被暂时关闭了,你站在一个更高的、漠然的视角,俯瞰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正在被毒品侵蚀的事实。
“数据不错。”小虫盯着屏幕,语气平淡无波,“阿尔法波增强,beta波抑制,皮电反应平稳。耐受性初测通过。可以进入下一阶段微量体验,收集更长期数据。”
老K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沈雨的肩膀——这个动作让她浑身一僵,那冰冷抽离的感觉都差点维持不住。“很好,小兄弟(沈雨伪装成男性),有潜力。今晚你就留在这儿,适应一下。明天我们的人会来跟你确认交易细节和‘幽灵币’支付。放心,我们很专业。”
他们撤走了大部分设备,只留下那个头戴设备和手腕传感器,叮嘱她不要乱动,便离开了房间,从外面锁上了门。留下两个守卫在门外低声交谈。
沈雨瘫坐在草席上,那冰冷的抽离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心脏依旧狂跳,但已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陌生而令人憎恶的生理残留感。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怪异的气味,大脑深处隐约有种空荡荡的、渴望再次被那种“清晰感”填充的细微躁动。
不!她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一些。不能想!绝不能回想那种感觉!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观察环境上。木屋结构简陋,只有一扇装着铁栏的小窗,窗外是浓重的黑暗。屋内除了她身下的草席,只有一张破烂的木桌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和几个空的金属箱子。老K和小虫带来的设备已经带走,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电子元件和化学品的混合气味。
她小心翼翼地、在不引起门外守卫注意的前提下,活动着手腕,感受着那个微型通讯器的位置。林峰叮嘱过,非紧急情况保持静默。但现在,她获得了关于“幻影-清泉”药效的第一手、亲身感受的信息,以及关于这个据点运作模式(技术验证、数据监测、疑似有更专业的“下一阶段”)、人员构成(老K-中间人、小虫-技术员、至少两名武装守卫)的初步情报。这些信息,或许对后方研判至关重要。
风险很大。信号屏蔽依然存在,这个加密频道是特殊频段,但发射信号可能被对方的设备捕捉到。一旦暴露……
沈雨咬着下唇,内心激烈挣扎。最终,她想起林峰在课堂上讲过的一个案例:一个卧底在极端危险下,用极简的、伪装成咳嗽或敲击的暗码,传递出了关键坐标。她或许无法传递详细情报,但可以尝试发送一个极度简短的、包含关键信息的信号。
她闭上眼睛,回忆着通讯器的紧急编码规则。然后,用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摸索到开关,以特定频率和间隔,极短促地激活了三次发送功能。
信号内容,是她和林峰在最后一次课后交流时,半开玩笑约定的、代表“情况极度危险,涉及新型毒品,需紧急研判”的备用暗码。她希望,哪怕信号再微弱,哪怕只能传送出这几个字节,后方的技术团队也能捕捉到,并理解其中的含义。
做完这一切,她像虚脱一样,彻底瘫软下来,将通讯器紧紧压在心口,仿佛那是最后的护身符。冰冷的抽离感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真实的恐惧、疲惫,和一种深深的、对自身被玷污的恶心感。她不知道林峰是否能收到,不知道支援何时会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今晚和明天。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掠过那短暂而诡异的“清晰”体验。这就是“幻影”吗?不是摧毁,而是某种更精密的、针对心智的……改造和操控?如果剂量更大,时间更长,会怎样?那些追求“思维提升”或“精神探索”的年轻人,会不会就这样,一步步被引诱进一个精心设计的化学陷阱,最终失去自我,沦为这种“科学毒品”的奴隶,甚至……像那个坠楼的大学生一样?
黑暗中,沈雨抱紧了自己冰冷的双臂,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从受害者与潜在受害者的双重角度,感受到了“新型毒品”这个词背后,那远超传统毒品的、冰冷而深邃的恐怖。
同一时间,数千公里外的城市,技术支队灯火通明的监控中心。
陈曦双眼布满血丝,紧盯着面前数十块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频谱图和关系网络图。关于“暗河”和“幻影”的分析已经持续了无数个日夜,进展却如同在厚重的迷雾中摸索,每一次似乎看到一点轮廓,随即又被更深的迷雾吞噬。
老谭和小顾带着团队,正在对已知截获的、与“暗河”协议相关的数据包进行近乎偏执的深度解析,试图找到其节点通讯的握手协议特征或加密算法的薄弱环节。方博士的AI模型昼夜不停地运行,试图从海量的、看似无关的网络流量和虚拟货币交易中,筛取出符合“暗河”生态行为模式的异常集群。
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没人敢松懈。沈雨失联潜入境外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这个年轻的警察,是他们与那个隐秘世界之间,最直接也最脆弱的一根连线。
突然,负责监控特殊频段和应急信号的小组座席上,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陈工!有情况!特殊频段b-7,接收到一个极微弱、极短暂的加密脉冲信号!来源方向大致指向西南境外!信号内容……正在解码!”
整个监控中心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去。陈曦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那个技术员身后。
屏幕上,一条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的微弱波形被放大、增强、滤波。解码程序快速运行,几秒钟后,一行简短的、由特定数字和字母组合而成的代码跳了出来。
技术员迅速调取内部密码本进行比对,几秒后,他转过头,脸色异常凝重:“陈工,是……是我们预设的S级危机暗码之一。含义是:‘情况极度危险,涉及新型毒品,需紧急研判’。发送信号特征……与沈雨同志配发的紧急通讯器匹配度99%。”
沈雨!她还活着!并且成功发出了信号!
陈曦的心脏狂跳起来,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信号极其微弱短暂,说明沈雨所处环境信号屏蔽严重,且发送条件极其苛刻,可能冒着巨大风险。内容简短,但指向明确——她接触到了新型毒品“幻影”,并且处境危殆。
“立刻将信号源方向、特征、解码内容,形成最高优先级情报摘要,同步发送给禁毒局情报中心、边防指挥部、以及……林峰教官。”陈曦语速飞快地下令,“通知老谭、方博士,重点筛查与‘幻影’、‘勐垛’地区、以及可能的技术验证、生理监测相关的所有情报碎片和网络痕迹,寻找可能与沈雨所在位置关联的线索!通知加密通讯小组,尝试用更高功率、更隐蔽的定向方式,向信号来源大致区域发送加密应答信号,内容为‘已知悉,坚持,支援在途’,重复发送,增加被接收概率!”
指令被迅速执行。中心里响起一片紧张的键盘敲击声和低声通讯声。
陈曦走回自己的座位,手指在微微颤抖。她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林峰的号码。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林峰意味着什么。
警校办公室,凌晨三点。
我趴在办公桌上,半睡半醒间,被尖锐的加密通讯提示音彻底惊醒。是陈曦。
“林峰,沈雨有信号了。”陈曦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冷静,但语速比平时快。
我瞬间坐直,睡意全无,心脏骤然缩紧:“她怎么样?说什么?”
“信号极微弱,只发送了一个危机暗码,表明处境极度危险,涉及新型毒品。我们已确认信号来源大致在勐垛方向,与她的紧急通讯器匹配。已经尝试发送加密应答,告知已知悉,支援在途。”陈曦快速汇报,“技术团队正在结合这一信息,全力搜寻关联线索。杨局那边应该也同步收到情报了,边防和境外情报站正在紧急评估行动方案。”
有信号了!她还活着!还能发出信号!巨大的 relief(宽慰)瞬间涌上,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揪心。“极度危险”、“涉及新型毒品”——沈雨到底遭遇了什么?被迫吸毒了?被识破了?还是……
“她发送的是哪个具体暗码?”我追问,暗码的不同组合,对应不同等级的威胁类型。
陈曦报出了一串代码。我迅速在脑中比对,心沉了下去。这是最高等级的危机码之一,不仅意味着人身危险,更意味着任务目标(新型毒品)带来了超出预期的、可能涉及技术验证或人体试验层面的极端威胁。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干,“陈曦,沈雨可能……被迫接触了‘幻影’,甚至可能被用于某种‘数据验证’。这个毒品……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诡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陈曦的声音更沉了:“我们也有这种推测。方博士的模型刚刚有了一个模糊的关联提示:大约六小时前,在某个境外加密论坛的隐秘板块,出现过一次极其简短的、关于‘清泉变体现场生理数据采集成功’的讨论,发帖Ip经过多次跳转,但末端模糊指向东南亚地区。时间点和内容,可能与沈雨的遭遇吻合。”
“清泉……”我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预警通报里提到的“幻影-灵视”、“幻影-极乐”,现在又多了个“清泉”。它们像是一个毒品种类下的不同“应用程序”,针对不同的“需求”进行精准投放。而沈雨,不幸成为了其中一个“应用程序”的“测试用户”。
“我们必须尽快把她弄出来。”我几乎是咬着牙说,“每多一分钟,她就多一分危险,不仅是生命安全,还有……毒品对她身心可能造成的不可逆影响。”
“我知道。”陈曦的声音也带着压抑的焦灼,“技术层面,我们会继续全力寻找更多线索,尝试精确定位,或分析出对方可能的人员调度、通讯规律,为营救行动提供支持。你那边……”
“我会保持待命。杨局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提供的关于沈雨行为模式、心理特征、或者‘幻影’毒品可能影响的分析,我随时可以。”我说。虽然明知自己现在能做的有限,但这种无力感更让人煎熬。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无边的夜色。我再也坐不住,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沈雨那张在课堂上时而紧张、时而坚定、最后充满决心的年轻脸庞,与“幻影-清泉”、“生理数据监测”、“技术验证”这些冰冷的词语反复交织碰撞。
这就是我们正在面对的新型毒品威胁吗?不再仅仅是生理成瘾和健康损害,而是更深入地涉足神经科学、心理学,用“科学”和“技术”的外衣,进行更精密的心理操控和人性实验?它们瞄准的,可能是那些对现状不满、寻求超越、探索精神边界的年轻人,用“提升”、“净化”、“开悟”这样的华丽伪装,将他们诱入一个设计好的化学牢笼。
而沈雨,我的学生,一个立志保护他人免遭毒品侵害的年轻警察,却可能正在亲身经历这个牢笼最初始的、也最险恶的构造过程。
愤怒、担忧、自责,还有一股冰冷的、针对这种新型罪恶的憎恶,在我胸中翻腾。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凌晨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却无法平息心头的灼热。
远方天际,依然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在遥远的勐垛,有一个年轻的守护者,正独自在黑暗中,与一种前所未见的、披着科技外衣的毒魔抗争。她发出的微弱信号,像刺破厚重夜幕的一颗火星,虽然转瞬即逝,却指明了危险的方向,也点燃了我们这些后方者必须将其拯救出来、并彻底摧毁那股黑暗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新型毒品的挑战,已经不再是纸面上的分析和课堂上的研讨。
它已经化作了沈雨鼻腔里残留的怪异气味,化作了她可能正在经历的诡异“清醒”,化作了我们心头沉甸甸的、必须用行动去应对的巨石。
天,快要亮了。
但战斗,才刚刚进入最凶险、最未知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