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技术对抗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像浸透了冰水的厚重丝绒，沉沉地压在勐垛这片边陲之地上空。热带丛林蒸腾出的夜雾尚未消散，与空气中残留的化学品气味、柴油废气混合成一种令人鼻腔刺痛、头脑发昏的浑浊介质。木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那盏蓄电池驱动的应急灯，投下惨白而摇曳的光晕，将沈雨蜷缩在草席上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竹篾墙上，像一个无声挣扎的困兽。
距离她冒险发出那个微弱信号，已经过去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时间的流逝在恐惧与等待的双重煎熬下变得粘稠而怪异。那短暂吸入“幻影-清泉”后残留的冰冷抽离感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清晰的生理不适：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发干，胃部一阵阵紧缩，鼻腔里那股怪异的薄荷化学味似乎已经渗透进去，顽固地萦绕不去。更糟糕的是，大脑深处那丝细微的、渴望再次体验那种“清晰”感的躁动，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时不时地昂起头，吐着信子，诱惑她回忆那短暂的感觉。每一次，她都只能靠用力掐自己、用牙齿咬住下唇带来的尖锐痛楚，将它强行压制下去。
耻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对自身意志力产生怀疑的恐慌，在她心中交织沸腾。她不能倒下，不能屈服，更不能让那种东西控制自己。林峰教官在课堂上说过，新型毒品往往针对心理弱点，利用的就是人对“更好状态”的渴望和对现实痛苦的本能逃避。她现在就是那个活生生的靶子。
门外守卫的低语声时断时续，夹杂着摆弄枪械的轻微金属碰撞声。他们很警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通过门缝往里窥视。沈雨强迫自己保持一个相对放松但警惕的姿势，眼睛半闭，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动静。她在脑中反复梳理着自进入这个据点后观察到的一切：木屋的结构、门窗位置、守卫的数量和武器（至少看到两支自动步枪）、老K和小虫离开的方向、那个临时无线网络节点大概的位置（根据小虫调试设备时天线指向判断）、甚至角落里那几个空金属箱子的品牌和型号……
这些都是情报。是她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可是至关重要的情报。她必须找机会，把它们送出去。
天光微熹，丛林里的鸟鸣开始变得密集。木屋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沈雨的心猛地提起。
门锁被打开，老K和小虫走了进来。老K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在沈雨身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经过一夜“静置”后的实验品。小虫则依旧沉默，手里拿着那台便携式生理监测仪，目光直接落在沈雨身上。
“怎么样，小兄弟？昨晚休息得如何？‘清泉’的余韵应该很温和吧？”老K走到沈雨面前，蹲下身，距离近得沈雨能闻到他身上隔夜的烟味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化学制剂气味。
沈雨压下胃部的翻搅，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初醒的迷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味”：“还……还行。就是觉得脑子特别静，好像想事情清楚了不少。”她故意揉了揉太阳穴，“就是有点头疼，空落落的。”
这个反应是她反复推敲过的。既符合“清泉”宣传的“思维清晰”效果，又表现出轻微的、类似“戒断反应”的不适，能降低对方的怀疑，同时为自己可能出现的疲惫和精神不集中找到合理借口。
老K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沈雨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涉世未深又对“新奇体验”有些上瘾的年轻人的那种茫然与一丝依赖。
“头疼是正常的，身体需要适应新的神经调节模式。”小虫忽然开口，声音平板无波，他走上前，示意沈雨再次戴上那个头戴设备和手腕传感器，“我们需要采集你清醒状态下的基础生理数据，与昨晚的体验期数据进行对比分析。这是验证‘清泉’效果和评估你个体适配性的重要环节。”
又是数据！沈雨心中警铃大作。他们到底想用这些数据做什么？仅仅是验证毒品效果？还是有更深层的目的，比如建立使用者生理特征库，用于更精准的毒品定制或……其他用途？
她没有选择，只能再次配合。冰凉的电极片贴上皮肤的感觉，此刻比昨晚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小虫熟练地操作着设备，眼睛紧盯着屏幕。老K则站在一旁，看似随意地摆弄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加强版卫星电话的黑色设备，但沈雨注意到，他的手指不时在上面快速点击，似乎在发送或接收什么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监测仪上的波形平稳跳动。小虫偶尔记录几个数据，眉头微蹙，似乎对某个指标不太满意。沈雨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生怕自己的紧张或抗拒会在生理数据上暴露出来。她只能拼命回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平静的事情，试图让心跳和呼吸保持平稳。
就在这时，老K手中的那个黑色设备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的“嘀”声。老K迅速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阴沉，眼神锐利地扫向沈雨，又看了看小虫。
沈雨的心猛地一沉。出事了！是她的信号被捕捉到了？还是后方有行动被对方察觉？
小虫也注意到了老K的神色变化，停下了手中的操作，低声问：“K哥？”
老K没有立刻回答，他拿着那个黑色设备，快步走到房间另一角，背对着沈雨和小虫，似乎在与什么人进行加密通话，声音压得极低，沈雨只能隐约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异常信号……方向……加强扫描……可能有问题……”
沈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暴露了！他们发现了异常信号！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是那个求救信号被捕捉到了？还是技术支队尝试发送的应答信号被拦截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危在旦夕！老K刚才那阴沉的脸色和锐利的眼神，绝不是好事。
小虫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他看了一眼监测仪上沈雨骤然升高的心率和皮电反应，又看了看老K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某种计算。
“你的数据波动有点大。”小虫转过头，对沈雨说，语气依然平淡，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探究，“是紧张，还是‘清泉’的后续反应？”
沈雨知道自己此刻的生理反应肯定异常，强行解释反而可疑。她索性顺着小虫的话，脸上露出更明显的“不适”和一丝“惶恐”：“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心慌得厉害，喘不上气。是不是这个‘清泉’……有什么问题啊？”她开始轻微地颤抖，表演出一个对未知药物产生恐惧的年轻人的样子，这既能解释生理数据异常，也能转移一些注意力。
老K结束了简短的通话，转过身，脸上的阴沉已经收敛了不少，但眼神里的警惕和审视更加浓重。他走到沈雨面前，没有理会她的“不适”，而是直接问道：“小兄弟，你身上……除了我们给你的那个临时通讯器（用于确认‘幽灵币’支付的），还有没有别的电子设备？比如……备用的手机？手表？或者其他什么能发出信号的东西？”
来了！直接盘问了！沈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露出茫然和一丝被怀疑的委屈：“没……没有啊。我出来找‘新玩意儿’，哪敢带太多东西？就一个钱包，一点现金，还有你们给的那个……那不是用来转‘幽灵币’的吗？我还没用呢。”她刻意把话题往交易上引。
老K盯着她，目光像探针一样，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看到藏在内衣暗袋里的那个微型通讯器。沈雨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
“K哥，”小虫忽然插话，眼睛盯着他手中那台似乎兼具信号监测功能的黑色设备，“我刚才也一直在监控这个区域的电磁频谱。除了我们的工作频段和那个临时交易网络节点，确实在凌晨四点左右，捕捉到一个非常短暂、频段特殊、加密方式不明的微弱脉冲信号，方向大致指向这里。但信号强度极弱，特征也很模糊，无法精确定位来源，也不排除是远处其他信号源的散射或大气层反射造成的偶发现象。”
沈雨心中一动。小虫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事实，但细品之下，似乎带着一点……技术上的不确定性和对“偶发现象”的强调？他是在有意无意地，减轻那个信号的威胁性，帮自己打掩护？为什么？
老K显然也听出了小虫话里的意思，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小虫，又看了看沈雨，似乎在权衡。作为一个技术型头目，他既依赖小虫这样的技术专家，也深知技术判断存在模糊地带。而沈雨此刻表现出来的“不适”和“惶恐”，似乎也符合一个初次接触“高端货”后身体出现未知反应的年轻人形象，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卧底在信号暴露后的镇定。
但老K的疑心并未完全消除。他走到沈雨面前，突然伸手，捏住沈雨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小子，我不管你是真不舒服，还是装模作样。”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冰冷的威胁，“在我们这里，规矩很简单：听话，完成交易，拿钱走人。搞小动作，下场会很惨。听懂了吗？”
沈雨被迫与他对视，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凶光。她毫不怀疑，一旦被确认有问题，这个看似斯文的技术贩子会毫不犹豫地让门外的守卫开枪。她强忍着下巴的疼痛和胃部的翻搅，用力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懂……懂了。K哥，我就是……有点怕，这玩意儿跟我以前试过的不一样……”
老K松开了手，冷哼了一声。“怕就对了。‘幻影’系列是未来，不是那些过时的垃圾能比的。”他似乎暂时接受了沈雨的解释，或者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不想轻易放弃一个潜在的“数据样本”和交易对象。“小虫，继续采集数据。采集完了，带他去旁边的屋子‘休息’，给他点水和吃的。下午，‘上面’的人会过来，做最终确认和交易。”
“上面”的人！沈雨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这意味着这个据点并非终点，老K和小虫背后还有更高层，或者至少是负责最终环节的接头人。这可能是关键情报！
小虫应了一声，重新专注于监测仪。老K则拿着那台黑色设备，走到门外，似乎去部署加强警戒和信号扫描了。
沈雨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悬在半空。她知道，危机只是暂时缓解，并未解除。老K的疑心还在，下午“上面”的人要来，那将是更大的考验。而她发出的信号，以及技术支队可能做出的回应，就像投入黑暗池塘的石子，涟漪已经荡开，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惊起什么。
她必须利用这最后的“休息”时间，想办法获取更多信息，或者……寻找脱身的渺茫机会。
小虫默默记录着数据，偶尔抬头看一眼沈雨，眼神复杂。沈雨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心中却飞速思考着。这个小虫，技术精湛，但对老K似乎并非完全服从，刚才那番话也隐约有为自己开脱的意味。他沉迷技术，对“幻影”系列和这种“数据验证”模式似乎有某种偏执的狂热。这会不会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
技术对抗，不仅仅发生在电波与代码的虚空之中。
在这间昏暗、散发着霉味的边境木屋里，一场关乎生死、意志与智慧的直接较量，也在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沈雨，这个年轻的警察，正用她刚刚从地狱边缘学到的教训、从前辈那里继承的坚韧、以及她自己尚未被磨灭的勇气，与技术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展开一场险象环生的贴身缠斗。
而远方，技术支队的监控中心里，针对那个微弱信号和“暗河”生态的技术反制，也正紧锣密鼓地推进到白热化的阶段。陈曦他们知道，他们每快一秒，沈雨生还的希望就多一分；他们每破解一层加密，撕开“暗河”伪装的机会就大一分。
这场跨越空间、多维度的技术对抗，胜负的天平，正在无数个细微的抉择、瞬间的判断和无声的较量中，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发生着微不可察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