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哨声划破葫芦谷清冷的晨雾,将整座军营从沉睡中唤醒。
数千名士兵,无论男女,都以最快的速度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在各自伍长的带领下,迅速在练兵场上集结。没有了最初的散漫与隔阂,取而代de之的,是整齐划一的动作和一片肃杀之气。
“一!二!三!四!”
口号声响彻山谷,混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在李秀宁近乎严苛的监督下,这支新生的军队,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打磨成一块坚硬的钢铁。
李秀宁站在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过下方每一个士兵的脸。她看到,那些曾经麻木的脸上,如今写满了坚毅;那些曾经轻蔑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敬畏。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才是她想要的军队。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如猎鹰般从谷口飞奔而来,他甚至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呼吸,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报!启禀将军,谷外三十里,发现一支仪仗队伍,打着大唐礼部侍郎裴寂的旗号,正朝我军营地而来!”
裴寂?
李秀宁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那是父亲李渊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一个八面玲珑,最擅长揣摩上意的老狐狸。
他来做什么?
练兵场上嘈杂的口号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渐渐平息。所有士兵的目光,都投向了高台上的李秀宁,眼神中带着询问与不安。
长安的使者,在这个时候到来,绝非善意。
李秀宁心中念头急转,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威严。
“全军继续训练,不得喧哗!”
“传我将令,开谷门,迎客。”
……
半个时辰后,裴寂的车队,在一千定国军骑兵不远不近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葫芦谷。
当裴寂掀开车帘,看到眼前景象时,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山谷之内,营帐连绵,旌旗招展。练兵场上,数千名士兵正在进行着他闻所未闻的训练,他们翻越高墙,钻过泥潭,吼声震天,杀气腾erteng。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队伍里,男女混杂,却配合默契,令行禁止,其军容之鼎盛,竟丝毫不亚于长安城外的玄甲军!
这……这还是那支由女人和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吗?
裴寂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意识到,长安得到的情报,已经远远落后于这里的变化。
李秀宁一身戎装,并未穿戴那身象征公主身份的甲胄,只是简简单单的武将打扮。她站在中军大帐前,身姿挺拔如松,身后,李靖与罗成一文一武,分列左右,神情淡漠。
看到这番阵仗,裴寂的眼皮又是一跳。
李靖,那可是连陛下都想招揽的帅才。罗成,更是勇冠三军的猛将。这两个人,竟然都心甘情愿地站在一个女人的身后?
不,他们不是站在李秀宁的身后。他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了那个站在帐篷门口,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笑容的俊美青年。
杨辰。
裴寂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裴侍郎,远道而来,辛苦了。”李秀宁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公式化地开了口。
“公主殿下言重了。”裴寂连忙走下马车,脸上堆起菊花般的笑容,躬身行礼,“老臣奉陛下之命,特来探望公主,并带来陛下的赏赐。”
他大手一挥,身后立刻有仆从抬上十几口沉重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珠光宝气,金银丝帛,晃得人睁不开眼。
“陛下听闻公主在山西连战连捷,龙心大悦,特命老臣送来这些,以犒赏三军。”裴-寂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情,“陛下说,您是他最骄傲的女儿,是李家的麒麟。长安城里,您的公主府早已修葺一新,只等您凯旋归去。”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李渊真是那个思念女儿的慈父。
李秀宁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罗成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声对李靖嘀咕:“这老头,比戏台上的旦角还能唱。”
李靖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裴寂见李秀宁不为所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杨辰,话锋一转。
“当然,陛下也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说公主您,与瓦岗余孽杨辰,有所往来。陛下知道,公主您宅心仁厚,定是被奸人所蒙蔽。所以特派老臣前来,为您分忧解难。”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公主殿-下,杨辰此人,乃国之巨寇,天下公敌。您乃金枝玉叶,万万不可自误,与此等人为伍,玷污了您和李唐的清誉啊!”
他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仿佛真的是为了李秀宁好。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帐篷门口传了过来。
“裴侍郎,我有点好奇。”杨辰缓步走出,他甚至没看裴寂,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几箱金银珠宝,“你说我‘玷污’了公主的清誉。那我想问问,是让她和她的士兵们吃饱饭,穿上甲,有尊严地活下去,算是玷污?还是让她带着一群饿着肚子的老弱病残,去给我李唐的江山当炮灰,才算清白?”
裴寂的脸色瞬间一僵。
杨辰走到一口箱子前,随手拿起一锭金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扔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响。
“这些东西,看上去确实不错。”杨-辰笑了笑,“但它能让士兵在冬天不被冻死吗?能挡住敌人砍过来的刀吗?”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裴寂的脸上,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给公主的,是三万人的粮草,是能武装到牙齿的兵器,是能让她们抬起头做人的军饷和功勋。而你,带来了什么?一堆冰冷的金子,和一句空洞的‘清誉’?”
“你……”裴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从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裴侍郎,你还是直说吧。”李秀宁终于开口,声音冷淡,“我父皇,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裴寂深吸一口气,知道怀柔政策已经彻底失败。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而冷酷。
“陛下有旨。”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却没有展开,只是拿在手里,“陛下念及父女之情,给您两条路。”
“第一,即刻与杨辰划清界限,遣散这支不该存在的军队,随老臣返回长安。陛下承诺,既往不咎,并会为您择一良婿,封万户侯,享一世富贵荣华。”
“第二……”裴寂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若您执迷不悟,那从您拒绝的那一刻起,您便不再是李唐的公主。陛下会昭告天下,将您从宗谱中除名。届时,您和您麾下的这些人,都将是我大唐的……敌人!”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大帐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罗成的手,已经按在了枪杆上,眼中杀机毕露。
李秀宁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从她选择接受杨辰帮助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想起了父亲那永远带着审视与算计的目光,想起了二哥那看似欣赏实则利用的言语。
他们都夸她,赞她,却从未真正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又转头,看向身旁的杨辰。
这个男人,从未对她许诺过什么公主的尊荣,也从未要求她牺牲什么。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李秀宁,就应该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
这种纯粹的认可,比那十几箱金银珠宝,比那虚无缥缈的公主头衔,要珍贵一万倍。
李秀宁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她看着裴寂,一字一句地说道:“有劳裴侍郎回去告诉我父皇。”
“我李秀宁,生于沙场,也当死于沙场。长安的富贵荣华,我享受不来。”
“至于这公主的身份,”她伸手,将头上一支代表身份的玉簪拔下,随手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不要也罢!”
裴寂彻底呆住了,他指着李秀宁,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个逆女!你……”
“裴侍郎,一路辛苦,总不能让您空手而归。”杨辰笑着打断了他,然后对罗成使了个眼色。
罗成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破麻袋,走到练兵场边,随手抓了两把混着马粪的泥土,装了进去。
他拎着那沉甸甸的麻袋,走到裴寂面前,重重地塞进他怀里。
“老头,这是我们主公送给你家皇帝的礼物!”罗成瓮声瓮气地说道,“拿好了,别洒了!”
裴寂抱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麻袋,整个人都懵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气晕过去。
杨辰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温和,说出的话却如腊月的寒风。
“回去告诉李渊,这袋土,就是我的回礼。”
“也告诉他,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
杨辰的目光,越过裴寂,望向长安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
“很快,连他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都将不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