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深城的植树节。清晨六点的闹钟响起时,窗外还浸在靛蓝色的天光里。陆沉翻身按掉手机,手臂习惯性地往身旁摸索,只触到一片温软的凹陷。李若雨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均匀绵长,发梢散在枕头上像泼开的墨。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时,布丁从狗窝里抬起头,湿润的黑眼睛追着他挪动的身影。
“嘘——”陆沉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布丁却已经灵巧地跳下狗窝,尾巴高高翘起,22公斤的身躯无声地贴着他小腿移动。厨房里,陆沉系上围裙,打开冰箱清点食材:前晚买的肋排用酱料腌着,玉米土豆堆在保鲜盒里,还有半袋速冻包子当备用早餐。他拧开燃气灶煮粥,白雾腾起的瞬间,布丁被香气引到脚边,鼻尖抽动着发出期待的咕噜声。
“再等等,先让主人吃饱。”陆沉舀了勺粥吹凉,自己尝了尝咸淡。手机屏幕亮起,李若雨的微信跳出来:“男朋友,醒了吗?植树节活动九点集合哦。”后面跟着个挥锄头的表情包。
“醒了,煮粥呢。”陆沉拍了张砂锅照片发过去,“你再多睡会儿,我做好早饭叫你。”
“不要!”李若雨秒回,“布丁在我床上打呼,吵死了……但它毛茸茸的好可爱。”文字间隙还夹杂着布丁的鼾声录音。
陆沉失笑,把蒸好的包子装进保温袋。七点十分,李若雨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冲进厨房,抓过包子就啃:“王浩刚发群消息,说刘杰搞到了二十棵桂花树苗,我们组领三棵!”她灌下半杯豆浆,嘴角沾着芝麻粒,“林子涵说她负责挖坑,陈凡负责浇水,我和你抬树苗——哎你手怎么了?”
陆沉正把铁锹绑在后备箱固定架上,虎口处一道红痕赫然醒目:“昨晚组装书柜划的,没事。”李若雨抓过他手腕细看,倒吸一口气:“木头渣子还在里面!我帮你挑出来。”她翻出医药箱,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擦拭伤口。布丁凑过来嗅闻,被陆沉用膝盖轻轻挡开:“脏,去旁边等。”
晨光爬上窗台时,越野车已驶出小区。车载音响放着《春风十里》,李若雨跟着哼唱,手指在车窗上敲着节拍。后视镜里,布丁把前爪搭在座椅靠背上,耳朵随着音乐抖动。导航显示目的地是城郊的“绿肺生态园”,距市区四十分钟车程。
“听说今天市委书记也来种树。”李若雨刷着手机新闻,“电视台要直播呢。”
“那得挑棵好苗子。”陆沉转动方向盘拐上林荫道,“你看这排樟树,树干直溜,根系发达,比苗圃那些蔫巴巴的强。”
“哇,学霸职业病犯了?”李若雨笑着戳他手臂,“种树还分析植物生理学。”
八点五十分,生态园停车场已停满车辆。陆沉停好车,李若雨从后备箱搬出折叠桌凳,布丁兴奋地在草坪上转圈,惊飞几只麻雀。植树区划分成网格状,每块标牌写着单位名称:“深空动力科技”“嘉怡设计事务所”“杰涵园艺”……
刘杰扛着铁锹迎上来,古铜色手臂肌肉虬结:“可算来了!树苗在卡车那边,陈凡正骂赵若怡把水壶落家里了。”他朝人群努嘴,陈凡正对着手机吼:“你让我现在去买?十公里外才有超市!”赵若怡吐着舌头做鬼脸,手里举着自拍杆直播。
王浩和刘嘉怡推着工具车走来,车上堆着三捆树苗。“桂花树苗在这儿!”刘嘉怡掀开帆布,三根拇指粗的树苗裹着泥浆,叶片上还挂着露珠。李若雨小心捧起一株,泥土从指缝漏下:“好轻啊,能活吗?”
“放心!”刘杰拍胸脯,“我挑的都是两年生实生苗,主根发达得很。”他抽出卷尺测量间距,“按标准挖八十厘米见方的坑,表土和底土分开堆。”
布丁突然冲向树林深处,狂吠不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灰兔从灌木丛窜出,眨眼消失在树后。布丁不甘心地追了几步,被陆沉一把拽住项圈:“保护区动物,不许追!”
九点整,植树仪式启动。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陆沉的团队领到b-7地块,李若雨摊开规划图:“我们在这儿种,刘杰你组在东边,王浩你们在西边,形成品字形布局!”
铁锹破土的闷响此起彼伏。陆沉脱掉外套卷起袖管,第一锹下去竟铲到碎石层。“这土质不行啊。”他皱眉,土层下全是建筑垃圾碎块。李若雨蹲身拨开浮土,露出灰白色的混凝土渣:“难怪去年种的紫薇死了一半……”
“我来!”陈凡扔下水桶加入挖掘,军靴踩在铁锹上借力。泥土飞溅中,他额头沁出汗珠:“这得换个位置……往北移两米试试。”众人合力迁移树苗,布丁好奇地用鼻子拱土堆,被李若雨塞了根磨牙棒:“别捣乱,这是大树宝宝的床。”
真正的挑战在地下水位。挖到六十厘米时,坑底渗出浑浊黄水。陆沉俯身观察:“渗水太快,根泡烂了咋办?”他翻出背包里的防水布铺在坑底,又掺入干草吸潮。刘杰贡献出自己的园艺胶泥封堵侧壁缝隙,李若雨则把带来的椰糠混入土壤:“增加透气性!”
十点十七分,第一棵树苗栽入新家。陆沉扶正树干,李若雨填土压实,布丁突然叼来一块扁平石头,郑重其事地放在树根旁。众人愣神片刻,爆发出笑声:“这狗成精了!”“它在学古人立碑呢!”李若雨揉着布丁的脑袋拍照:“以后这就是布丁守护树!”
栽种过程渐入佳境。王浩组遇到蚯蚓泛滥,刘嘉怡吓得尖叫着跳开;陈凡和赵若怡为树苗朝向争执不下,最后用指南针决定;林子涵的组遭遇蚂蚁巢穴,刘杰一边喷杀虫剂一边嘟囔“生态平衡很重要”。
正午阳光毒辣时,二十棵树苗全部挺立在春风中。李若雨瘫坐在折叠椅上,草帽檐滴着汗:“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累的活……”陆沉拧开运动饮料递给她,自己灌了一大口:“科研野外采样比这苦多了。”他指着远处,“看那个!”
电视台摄像机正对准市委书记种下的银杏树,记者话筒几乎戳到领导脸上。刘杰嗤笑:“作秀十分钟,养护十年功。”陈凡突然指着天空:“要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砸落。人群哄笑着逃向休息区,布丁惊慌地钻到李若雨风衣下。陆沉护着树苗不被雨水冲刷,李若雨撑开伞挤进他怀里:“树苗会不会淹死?”
“排水沟挖好了,放心。”陆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倒是你,别感冒了。”
临时搭建的凉棚里,王浩架起便携炉煮姜茶。刘嘉怡翻出急救包分发感冒药,林子涵给每棵树苗罩上防雨布。雨幕中的新绿格外鲜亮,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像缀满水晶的翡翠。
“对了!”李若雨突然拍额头,“下午社区还有亲子植树活动,我们去看看呗?”
“不去,”陆沉捏她冰凉的手,“你该回家换衣服了。”
“就一小时!”李若雨晃他胳膊,“布丁都没见过小朋友呢!”
拗不过她,陆沉拨通社区主任电话。半小时后,他们开车抵达“阳光新城”社区广场。充气城堡旁支着二十多个迷你种植箱,三十多个孩子戴着小草帽叽叽喳喳。
“陆博士!”居委会张阿姨热情招呼,“您家布丁也来当志愿者啦?”
布丁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一个小女孩献宝似的掏出狗饼干:“姐姐说你可以吃这个!”布丁矜持地嗅了嗅,叼着饼干蹭到李若雨脚边。
亲子植树区更热闹。家长和孩子合力扶树苗,幼儿园老师讲解“树根喝水的秘密”。李若雨被孩子们拉着演示如何培土,陆沉则帮着固定歪斜的树苗。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突然拽他衣角:“叔叔,你说树会疼吗?”
陆沉愣住。男孩指着自己手臂上的刮伤:“我摔跤流血就疼,树被砍掉也会疼吧?”
“不会疼,”李若雨抢答,“但树会难过,就像你弄丢玩具熊那样。”她蹲下来平视男孩的眼睛,“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照顾它们。”
雨后的泥土芬芳弥漫在空气中。陆沉看着李若雨被孩子们簇拥的笑脸,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此刻掌心的温度,远比数据流更真实动人。
傍晚返程时,布丁在副驾座昏昏欲睡。车载广播正播报植树成果:“今日全市共栽种乔木五万二千棵……”李若雨翻看相册,指尖停在布丁立石的照片上:“我们把这张洗出来挂客厅吧?”
“好。”陆沉打了把方向盘,“再买块小木牌,刻上‘布丁守护树’。”
华灯初上时,越野车驶入小区地下车库。电梯镜面映出两人狼狈的模样:李若雨的牛仔裤沾满泥浆,陆沉的球鞋裂开道口子。布丁抖了抖毛,水珠溅了满地。
“先洗澡!”李若雨踢掉鞋子,“我去放水。”浴室很快传来哗哗水声,陆沉打开洗衣机,把沾满泥土的衣物扔进去。布丁跳上沙发,把自己团成毛球。
晚餐是简单的番茄牛肉面。李若雨把最大块的牛腩夹给陆沉:“植树英雄该补补。”陆沉反手给她盛了碗汤:“你也是女英雄。”布丁眼巴巴望着餐桌,得到两块剔骨鸡胸肉后满足地趴下。
洗碗时,李若雨突然指着窗外:“快看!”
对面楼的阳台上,刘杰正给新栽的月季浇水,林子涵举着手机录像。更远处,王浩家亮着暖黄灯光,隐约飘来钢琴声。陆沉关掉水龙头,水珠顺着他指尖滴落:“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深夜的书房,陆沉整理植树资料。土壤检测报告显示:b-7地块ph值6.8,有机质含量2.1%,完全达标。他插入U盘打印报告时,发现文件夹里多了个加密文件——《布丁守护树养护日志》。
点开文档,首行写着:“2023年4月10日,晴转雨。布丁立石为碑,桂花树苗存活率预估95%……”后面附着李若雨手绘的养护日历,甚至标注了每月施肥日期。
客厅传来布料摩擦声,李若雨穿着他的旧t恤溜达进来。陆沉合上笔记本:“还不睡?”
“等你呀。”她爬上书桌跨坐到他腿上,下巴搁在他肩窝,“今天有个小朋友问我,树长大后会不会忘记种它的人。”
“你怎么说?”
“我说树会用年轮记住,”李若雨的指尖描摹他喉结,“就像我会永远记得,我的男孩在泥巴里为我种下春天。”
月光漫过窗台,照亮书桌上并排摆放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植树时陆沉满身泥泞的抓拍,另一张是布丁严肃地蹲在树苗旁的特写。
“陆沉,”李若雨轻声问,“明年植树节我们还来好不好?”
“好。”他吻她发顶,“每年都来。”
布丁在卧室里发出梦呓般的呜咽,仿佛在应和这个约定。
夜色渐浓,新栽的树苗在远山轮廓中化作模糊的剪影。泥土下的根系悄然伸展,如同某些无需宣之于口的承诺,在春雨浸润中扎进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