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陷入了深沉的、恢复性的睡眠。他的呼吸悠长平稳,脸色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不再有那种生命流逝的灰败感。左眼安静地闭合着,眼睑下不再有异常光芒透出,仿佛那场与“可能性之种”虚影的惊天共鸣从未发生,只留下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幽邃。
深潜器内,时间依旧难以度量。外部,那片乳白色的光之海洋恢复了永恒般的流淌与脉动,只是那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加“饱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而坚韧的生机,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沃土。之前显现记忆影像和光之漩涡的区域,此刻空无一物,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但林瑶和锚链都知道,那不是幻觉。陈启的变化,以及深潜器仪器记录下的、那短暂却剧烈的能量和规则波动峰值,都证明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远超理解的“交接”或“传承”。
“他现在……算是‘种子’的……持有者了?”锚链看着沉睡的陈启,语气复杂。他是一名纯粹的战士和技术专家,对于这种涉及文明本源、意识传承的玄奥之事,本能地感到敬畏和疏离。
林瑶轻轻替陈启拉好滑落的保温毯,摇了摇头:“不完全是。他说‘种子需要土壤’。他更像是……成为了‘种子’与‘土壤’之间的‘桥梁’,或者‘园丁’?他获得了‘种子’的知识和某种……权限,但真正的‘种植’和‘生长’,需要在外部世界,在我们来的地方。” 她回想起陈启最后看向外界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获得力量的狂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指向明确的使命感。
“问题是,我们怎么回去?”锚链指出了最现实的问题,“‘裂隙’已经消失了。我们是被‘源海’主动拉进来的,现在它似乎没有要送我们走的意思。而且,我们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和联系。”
林瑶走到主控台前,再次尝试启动深潜器的探测和动力系统。和之前一样,所有主动发射的能量和信号都如同石沉大海。这片“源海”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却也绝对地隔绝了他们与故乡宇宙的联系。
“等。”林瑶做出了决定,目光落在陈启身上,“等他醒来。‘种子’选择了他,那么离开的方法,或许就在他获得的信息里。而且,他的身体需要时间真正稳固下来。”
等待再次成为主旋律,但这一次的等待,少了濒临绝境的焦灼,多了几分面对未知命运的沉重。林瑶和锚链轮流休息、值守,监控着深潜器状态和陈启的生命体征。外部永恒流淌的光芒成了唯一的风景,单调却蕴含着无尽的信息,只是他们无法解读。
不知过了多久,陈启的眼睫再次颤动起来。这一次,他的苏醒过程平稳了许多。他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舱顶,然后视线移动,落在守在一旁的林瑶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那清明之中,没有了之前的痛苦、挣扎或空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仿佛历经沧桑后的透彻与平静。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尝试坐起。
“别急,慢慢来。”林瑶立刻上前扶住他,将座椅靠背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角度。
陈启配合着她的动作,靠坐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眼。那里已经没有痛感,触感正常,只是当他闭眼内视时,能“感觉”到眼底深处,那团缓缓旋转的星云微光和其中蕴含的、庞大而有序的信息流。
“感觉怎么样?”林瑶问,递过一支营养剂。
陈启接过,小口饮下,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好多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中气足了不少,“像是……卸下了一块烧红的铁,又装进了一座图书馆。” 这个比喻有些古怪,却异常贴切。他指的是身体上不再承受那狂暴力量的反噬痛苦,但意识中却承载了来自“可能性之种”的浩瀚信息。
“还记得之前的事吗?关于‘种子’和‘土壤’?”林瑶在他身边坐下。
陈启点点头,目光投向观察窗外那片乳白色的光海。“‘种子’……是‘诺德萨’的原始协议,是所有可能性的蓝图总和。它记录着‘播种者’文明最辉煌的创造理念,也记录着他们最后的悲伤与期望。”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但它本身无法行动,无法改变现实。它需要‘载体’,需要‘土壤’去生根发芽,将蓝图转化为现实,去治愈‘织网者’的僵化,去对抗‘湮灭’残留的毒素。”
“你就是那个‘载体’?”锚链忍不住问。
“我是……桥梁之一。”陈启纠正道,他的目光变得深远,“‘种子’选择我,不仅因为我的左眼有它的碎片,更因为……我是‘土壤’的一部分。我来自那个充满混乱、痛苦、但也孕育着无限可能与情感的世界。‘种子’需要通过我这样的‘桥梁’,去理解、连接并最终影响‘土壤’。”
他看向林瑶和锚链:“你们也是。所有未被‘织网者’完全同化、依然保持着自身生命力和可能性的存在,都是潜在的‘土壤’。”
“那我们如何返回‘土壤’?”林瑶切入最关键的问题,“‘源海’似乎没有提供出口。”
陈启闭上眼,似乎在检索那庞大的信息流。片刻后,他重新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源海’本身是封闭的,是‘播种者’文明最后的精神避难所和记忆存档点。它没有主动进出的‘门’。我们进来,是因为‘裂隙’的开启和我左眼力量的‘呼唤’,可以看作是一次紧急的‘接引’。”
“要出去,需要反向的‘坐标’和‘牵引’。”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无意识地划动,淡金色的微光再次在他指尖隐约流转,但这一次,光芒稳定而柔和,“离开的‘坐标’,就是我们来的地方——现实世界地球的精确时空点。而‘牵引’……需要利用‘源海’本身的规则特性。”
他解释道:“‘源海’虽然封闭,但它与现实世界,尤其是那些残留着‘播种者’文明印记或强烈生命情感共鸣的地方,存在着一种基于规则层面的‘薄弱连接’或‘共鸣点’。我们进来时经过的‘裂隙’,就是这种‘共鸣点’因外部干扰(清道夫网络衰减)和内部呼唤(我的力量)而短暂实体化的结果。”
“我们需要找到另一个这样的‘共鸣点’,或者……用我从‘种子’中获得的知识,结合我们自身的‘坐标’印记,在这里短暂地‘模拟’出一个类似的‘共鸣点’,制造一个临时的出口。”陈启的语气平静,但内容却惊心动魄,“但这需要能量,需要极其精密的规则操作,而且……必然会再次扰动‘源海’与外界的连接,很可能被‘清道夫’或‘织网者’系统察觉。”
风险依然巨大,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我们能提供什么?”林瑶问。
“锚链,我需要深潜器动力核心的所有能量输出数据,以及外部环境能量特征的持续监测。”陈启看向锚链,“林瑶,我需要你帮我稳定精神,在我进行操作时,作为我与现实世界坐标的情感‘锚点’。我们的记忆、我们对基地、对……家的印象,这些都是强化‘坐标’清晰度的关键。”
“家……”林瑶轻声重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那个正被“清道夫”威胁、被规则干扰网络笼罩的基地,那个承载着他们责任、同伴和无数未解之谜的地方,此刻成了他们归途唯一的灯塔。
准备工作迅速展开。锚链全力调整深潜器状态,将有限的能源进行最优化分配。林瑶则坐在陈启对面,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忆基地的每一个细节——指挥中心闪烁的屏幕,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病房窗外模拟的天光,还有高岚专注的侧脸,王刚爽朗的笑声(虽然很少),以及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平凡或不平凡的日夜。
陈启也闭上眼,左眼底的星云微光缓缓流转。他不再需要激烈地激发力量,而是如同一位娴熟的乐师,开始按照“种子”信息流中的某种古老“曲谱”,调动自身与“源海”环境产生细微共鸣的能量,同时,将林瑶传递过来的、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与情感,如同颜料般,一点点描绘进那个正在构建的、指向故乡的“坐标”之中。
深潜器外,永恒流淌的乳白色光芒开始出现涟漪。涟漪的中心,并非指向某个具体方向,而是开始凝聚、折射出一些模糊的、跳动的光影——那是基地的轮廓,是城市的灯火,是地球的弧形边缘……它们极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涣散,仿佛水中的倒影。
构建“共鸣点”,打开归途的进程,已然开始。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外界,那片被“清道夫”意志笼罩的南太平洋深海上空,那冰冷的猩红目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再次“望”向了这片曾经出现过“裂隙”、如今却空空如也的海域。
归途的迷雾前方,猎手依旧在徘徊.